<p class="ql-block">第二十三回: 沐暖陽嬉戲互嘲 歷風雪肝膽相照（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言歸正傳。彼時虎子正嘲笑新兵們的訓練姿態(tài)，自己那圓規(guī)似的身形，偷偷比劃著新兵們略顯笨拙的動作，笑得合不攏嘴。他以為無人察覺，轉過身卻發(fā)現(xiàn)早已“觀眾滿席”，頓時無地自容，又強作鎮(zhèn)定，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p><p class="ql-block">看著他那委屈又尷尬、洋相盡出的模樣，大家都笑得格外開心，分外滿足。潛意識里，眾人都有疾惡如仇的本性，就像虎子笑偉杰窮苦一樣，大家也以嘲笑“關系兵”為樂。除卻家庭出身的稍許差距，在思想層面，人人都渴望平等。</p><p class="ql-block">虎子故作委屈，苦著臉辯解：“我也沒那么搞笑啊！我就是想從新同志身上學點有用的東西，根本沒嘲笑他們，結果被你們誤會，真是被害慘嘍！”他緩緩搖了搖頭，便準備起身離開。</p><p class="ql-block">這時，阿建用一口地道的四川方言回敬道：“你學個啥子呦！你現(xiàn)在的水平，跟他們也沒啥子兩樣，都是不學自通滴……”</p><p class="ql-block">阿建本想提起虎子的新兵班長，又怕這話污辱了那位班長、得罪人，便沒敢多言。在單位里，有個不成文的習慣：每逢遇到訓練生疏、表現(xiàn)不佳的士兵，大家總會先問一句“你的新兵班長是誰”——言外之意，什么樣的班長帶什么樣的兵，這便是所謂的“追蹤問責制”。但虎子實在是朽木不可雕也，他的表現(xiàn)與新兵班長毫無關系。</p><p class="ql-block">互相打擊、自我批評，在打擊中成長，在批評中進步。這些看似充滿火藥味的話語，卻從未有人因此心生芥蒂、受到傷害。這已然成為單位獨有的精神內核與特色：</p><p class="ql-block">真心實意地幫助他人，直言不諱地提出批評，敢于正視自身錯誤，主動積極地加以改正。正因為有這樣互相指出缺點、坦誠相待的氛圍，枯燥無味的訓練場才充滿了歡聲笑語；</p><p class="ql-block">也正因為有人真接受批評和自我整改的勇氣，所以沒有過多的外力介入，每個人也都在潛移默化中不斷進步。越打擊越堅韌，越批評越成熟，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人會將同志的批評視作惡意中傷。</p><p class="ql-block">或許有一天，當人們真正能夠謙虛地正視批評時，才能明白這種唯有訓練場乃至戰(zhàn)場才能磨礪出的抗摔打、抗打壓能力，究竟有多么堅韌；也才能感悟到，有些批評，無關利益，只關乎純粹的友誼。</p><p class="ql-block">銜草望日日漸高，坐地觀天天更藍的愜意轉瞬即逝。自從入冬后的第一場雪飄落，訓練場上休息時嬉鬧調侃、曬太陽的時光便一去不返。隨著訓練課程的調整，新兵看老兵、老兵看新兵的眼神也悄然發(fā)生了變化——這便是戰(zhàn)友情誼的力量。</p><p class="ql-block">每當新兵隊伍從老兵身旁經(jīng)過，新兵們眼中滿是艷羨，側著身子、睜著直勾勾的眼睛凝望過來，再緩緩轉過身，朝著前進的方向走去，那模樣仿佛整個天空都彌漫著巨大的落寞，恨不能立刻像老兵們這般自在。</p><p class="ql-block">可當他們看到老兵們爬冰臥雪、一身泥濘地從戰(zhàn)斗訓練場歸來，嘴唇凍得青紫，鼻涕凍在衣袖上，卻依然哆哆嗦嗦地唱著強軍戰(zhàn)歌時，心中又油然生出幾分可愛、幾分可憐，更有幾分可歌可泣的贊嘆，暗自慶幸自己還能在“襁褓”中被好好保護著。每個老兵都曾是新兵，新兵階段的所思所想、所盼所憂，老兵們總能揣摩出八九分。</p><p class="ql-block">互相觀摩、互勉互勵，新兵與老兵在這份惺惺相惜中，共同醞釀出醇厚的兵味兒。此刻，沒有嘲笑，只有理解——他們都清醒地明白，昨天的新兵，終有一天會成長為今天的老兵；而今天的每一個老兵，也都是從新兵的經(jīng)歷中一步步蛻變而來。</p><p class="ql-block">每一個現(xiàn)役的明天都是退役，每一個退役的昨天也都是現(xiàn)役。我們的今天就是你們的將來。所以不管老兵新兵都要初心依舊，不管現(xiàn)役退役都要兵心如昨。讓軍人成為社會上受尊崇的職業(yè)任重道遠必須從我做起。</p><p class="ql-block">阿楠還將這般日子編成了一首絕句：“天地飛雪花，人生你我他。寥落逢知己，笑談風旗馬?！?lt;/p><p class="ql-block">對于阿楠的才華，我由衷贊嘆：“可真是一個字——絕！就算是絕地反擊，也讓人無懈可擊！”</p><p class="ql-block">北方的天空，向大地遞出了一封深情的情書，雪花紛飛，訴說著字字真情、句句思念。只因這份真情太過厚重，思念太過濃烈，大雪竟層層疊疊下了好幾日?？耧L越是肆虐，雪花越是猖獗，天地間一派天寒地凍。</p><p class="ql-block">這可苦了訓練場上的年輕戰(zhàn)士，在家都是父母的心頭肉，而今卻要在冰天雪地里接受磨礪。陣陣寒風總能精準無誤地鉆進衣縫，比戰(zhàn)士們瞄靶時尋找校準點還要準確，肆無忌憚地侵入脖子、胸膛、褲管，帶來刺骨的寒意。訓練愈發(fā)艱苦，日子也愈發(fā)難熬，真是“數(shù)九寒冬練兵忙，風刀霜劍嚴相逼”。</p><p class="ql-block">這一次，我和阿楠以及戰(zhàn)友們一同在訓練場上開展戰(zhàn)術作業(yè)。在寒風中凍了大半日，卻始終沒有收到撤退收攏的命令。實在冷得難耐，寒風仿佛要鉆進骨頭縫里，我們便偷偷從雪地上爬進訓練坑道的貓耳洞里，相互依偎著抱團取暖，忍不住發(fā)幾句牢騷。</p><p class="ql-block">此次訓練的課題是“在敵前沿陣地的潛伏”，與革命戰(zhàn)爭時期邱少云同志領受的任務頗為相似。</p><p class="ql-block">隊長動員時說道：“無論戰(zhàn)時還是平時，我?guī)У谋?、練的兵，都要做到動如脫兔、靜如處子。干事創(chuàng)業(yè)要風風火火，休息休整要安安靜靜。按綱施訓、按計劃執(zhí)行、按一日生活制度運行，講究的就是行云流水、按部就班、平穩(wěn)有序。不搞大費周章的形式主義，不浪費人力物力，不鬧騰、不折騰、不內耗精力，這便是最終目的。”</p><p class="ql-block">他還強調，戰(zhàn)場上絕不能出現(xiàn)亂哄哄、像無頭蒼蠅般的景象，他無論在哪里，都厭惡整天亂七八糟、朝令夕改的規(guī)章。因此，才會在風雪天把我們從溫暖的營區(qū)趕到訓練場，強化耐寒、耐凍、耐寂寞的靜默訓練。</p><p class="ql-block">練就“敵不動我不動，敵動我動；敵動我不動，敵不動我動”的游擊本領，讓我們趴在雪窩里保持紋絲不動，同時大腦飛速運轉，思考“動該如何動、靜該如何靜”的哲學命題。</p><p class="ql-block">緊緊挨著阿楠的身體，貓耳洞里幾乎沒有風，不一會兒，我便漸漸感覺到一絲暖意。阿楠輕聲說道：“躲在這里也不是長久之計，遲早會被隊長、班長發(fā)現(xiàn)，這可怎么辦？”</p><p class="ql-block">可實在是太冷了，我依舊忍不住打哆嗦、流鼻涕，便鼓動阿楠：“紅旗在飄揚，英雄在召喚，讓我們踏著前輩的足跡，勇往直前……”</p><p class="ql-block">唱了一大堆高調，最后還是對阿楠說：“你趕緊出去訓練一會兒吧，咱倆待在一起目標太大，容易暴露?！?lt;/p><p class="ql-block">阿楠一聽，頓時不樂意了：“樹兵啊，你這可是鳩占鵲巢！我先來的，剛才一個人舒舒服服的，你一來就讓我出去挨凍，真是良心被狗吃了，大大地壞！我就知道，被人唱完高調，準沒好事！反正現(xiàn)在還沒被發(fā)現(xiàn)，大不了咱倆一起挨批評，我才不自己出去呢！”</p><p class="ql-block">在現(xiàn)實的寒冷考驗面前，阿楠可不吃“迷魂湯”“迷蹤拳”這一套。</p><p class="ql-block">我只好再試著給阿楠做思想工作：“你這怎么能叫挨凍受罰呢？你出去訓練，正好能掩護我，這叫為廣大革命兄弟犧牲奉獻……這可是大無畏的精神，必須豎起大拇哥點贊！”</p><p class="ql-block">“還廣大革命兄弟呢，不就你一個人嗎？”很顯然，這般露骨的吹捧，根本不合阿楠的胃口。</p><p class="ql-block">我只好換成好言相勸，上牙打下牙、瑟瑟發(fā)抖地諄諄教誨：“阿楠?。∧阒绬?？我們現(xiàn)在從事的工作，與邱少云同志有著同等崇高的思想境界，同樣是光榮無比的偉大選擇……”</p><p class="ql-block">“行了行了！你也甭給我繞圈子，更別拿我們和英模作對比，我們根本不配！再說了，邱少云同志還是我老鄉(xiāng)呢，總不能是個蜀國人都得為國捐軀吧？那時是火，現(xiàn)在是冰！浴火與臥冰盡管都是犧牲但是時代已然不同。咱也別扯了，是兄弟就同進退，是哥們兒就同甘苦！”</p><p class="ql-block">阿楠突然冒出這一番讓我無言以對的理論，我頓時語塞。</p><p class="ql-block">見我沉默不語，阿楠又接著發(fā)牢騷：“這也太扯了吧！冰天雪地的，又不是真槍實彈的戰(zhàn)場，非要讓我們趴在這兒搞潛伏。害得我凍傷的地方起了鼓包，流了鼻涕也不敢擦，全身上下凍得硬邦邦的……”</p><p class="ql-block">我望著身邊的環(huán)境，用隨身的工兵鍬挖了幾下露出的黑色凍土，土層早已與雪霜凝結成冰，竟像巧克力冰激凌一般。白色的草尖上掛著晶瑩的冰凌，遠處是成片成片厚厚的積雪。濕氣、寒氣、土地、天空，在狂風中交織，瓣瓣雪花與凍土凍成一體。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怎么撐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