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美篇昵稱:宦民</p><p class="ql-block">美 篇 號:5879152</p><p class="ql-block">圖 片:宦民提供</p> 作者全家去靜安前合影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第一章 山坳里的星火</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第六節(jié) 選址</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69年的靖安縣,黃昏的光線斜穿過縣革委會辦公室的木格窗,在縣革委會主任陳延福面前的搪瓷茶缸上投下一道晃動的光斑。茶已經(jīng)涼透了,缸壁上“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紅字有些斑駁。</p><p class="ql-block"> 老陳靠在藤椅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面那份省革委會的批復文件。紙頁已經(jīng)起了毛邊,他這半個月來來回回翻看的次數(shù)太多了。</p><p class="ql-block"> 國營紅山機械廠。這七個字像塊燒紅的鐵,烙在他的心頭。</p><p class="ql-block"> 窗外傳來放牛娃趕著牛群回村的吆喝聲,悠長而散漫,這是靖安千百年來未曾改變的節(jié)奏。而文件上那些冰冷的術(shù)語,“大型立式銑床”、“鑄造車間”、“輸變電工程”,卻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密碼。</p><p class="ql-block"> 老陳站起身,走到墻上的靖安縣地圖前。他的手指劃過那些用藍色鋼筆標注的山脈、河流,最后停在石嘰頭那片空白區(qū)域。</p><p class="ql-block"> 省里和地區(qū)的意思很明確:全力支持,要地給地,要人給人。</p><p class="ql-block"> 可“支持”兩個字,落在紙上輕飄飄,落在地上卻需要真金白銀。</p><p class="ql-block"> 他想起上個月去省里開會,地區(qū)工業(yè)局的王局長拍著他的肩膀說:“老陳啊,這是你們靖安千載難逢的機會。工業(yè)文明的種子,要撒在你們這片土地上了?!?lt;/p><p class="ql-block"> 種子?</p><p class="ql-block"> 老陳苦笑。撒種子需要土壤,需要雨水,需要農(nóng)人精心的侍弄??删赴策@塊“土壤”,還停留在靠天吃飯的階段。全縣財政去年結(jié)余不足五萬元,連給各公社通電的錢都湊不齊。</p><p class="ql-block"> 他踱回桌前,目光落在另一份報表上,那是縣里這些年經(jīng)濟作物的種植情況。竹林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三萬多畝,油茶、板栗等經(jīng)濟農(nóng)作物也初具規(guī)模。可這些都是計劃內(nèi)的,每一根竹子、每一斤茶油都要上交國家??h里能動用的,不過是些邊角料。</p><p class="ql-block"> “燙手山芋啊……”老陳喃喃自語。</p><p class="ql-block"> 若是全力支持,國營紅山機械廠這個“吞金獸”會吸干縣里最后一點血。別說配套的基礎設施,就是初期平整土地、修建道路的錢從哪里來?工人的糧食供應怎么解決?子弟上學、家屬就醫(yī)……每一件都是要錢要物的難事。</p><p class="ql-block"> 可若只是糊弄過去,他又過不了自己心里這關。作為一個1947年入黨的老黨員,他太清楚工業(yè)對一個國家意味著什么,更何況,這或許真是靖安轉(zhuǎn)型的起點。那些在田地里勞作了一輩子的農(nóng)民子弟,如果能進廠當工人,學會操作機器,那將是幾代人命運的改變。</p><p class="ql-block"> 老陳重新坐下,從抽屜里拿出一張信紙,卻又遲遲沒有落筆。</p><p class="ql-block"> 他想起李紹卿。省里介紹時說,這位國營洪都機械廠的總機動師是技術(shù)專家,也是個實干家。也許……該先和他見一面?在縣革委會正式形成決議之前,兩個具體操辦的人應該先通通氣。</p><p class="ql-block"> 老陳終于提起鋼筆,在信紙上寫下:“紹卿同志臺鑒……”</p><p class="ql-block">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他寫得很慢,每一句話都要斟酌。既不能顯得縣里畏難推諉,又要讓李紹卿明白實際的困難;既要表達支持的態(tài)度,又要為后續(xù)的討價還價留下余地。</p><p class="ql-block"> 信寫完了,老陳沒有立即封口。他走到窗前,看著暮色中漸漸模糊的遠山輪廓。</p><p class="ql-block"> 山還是那些山,但明天開始,它們將見證一場前所未有的變革。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這變革中找到那個微妙的平衡點,既不讓縣里被拖垮,又不讓機遇從手中溜走。</p><p class="ql-block"> “總得有人先邁出這一步?!崩详愝p聲對自己說,將信仔細地裝進信封,沒有立即發(fā)出去。</p><p class="ql-block"> 窗外,最后一縷天光沒入群山。而一個新的時代,正從這間簡陋的辦公室開始,悄然孕育。</p> 國營洪都機械廠總機動師李紹卿同志 <p class="ql-block"> 李紹卿在大批洪都職工來靖安縣之前,他正帶領著一支專業(yè)技術(shù)小分隊先行來靖安縣考察并最終確定工廠的選址。</p><p class="ql-block"> 蘇聯(lián)老式“嘎斯”卡車在石嘰頭的荒地上揚起最后一陣塵土,終于停穩(wěn)。李紹卿第一個跳下車,山風立刻灌滿他洗得發(fā)白的工裝。</p><p class="ql-block"> 眼前是一片齊肩的茅草,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枯黃的光澤。遠處,雙溪河像一條銀鏈,靜靜地躺在山谷里。不遠處,江西共大靜安分校的校舍露出青灰色的屋檐。</p><p class="ql-block"> “就是這里了?!?lt;/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的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p><p class="ql-block"> 他彎腰抓起一把土,在指間細細捻開。泥土是紅褐色的,夾雜著細碎的石英顆粒。</p><p class="ql-block"> “土質(zhì)還行?!?lt;/p><p class="ql-block"> 他抬頭看向許根祿。</p><p class="ql-block"> “老許,你來看看?!?lt;/p><p class="ql-block"> 許根祿推了推眼鏡,從工具包里取出地質(zhì)錘和羅盤。這個同濟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yè)的工程師,走路時背挺得筆直,像他圖紙上的垂直線。</p><p class="ql-block"> 他沒有立刻說話,從卡車上拿下專業(yè)測量儀,招呼其他技術(shù)員一起來測量。而他自己沿著荒地邊緣走了一圈,不時蹲下身,用錘子敲打裸露的巖層。</p><p class="ql-block"> “李總?!?lt;/p><p class="ql-block"> 好一會功夫,許根祿才急步走回來,摘下眼鏡擦了擦。</p><p class="ql-block"> “地方選得巧,不占農(nóng)田,離雙溪鎮(zhèn)居民點夠遠,旁邊就是省級公路,交通也便利,方便大型機械設備卸載,對面那片由潦河長年沖擊而成的河灘,”</p><p class="ql-block"> 他指向河灘:“是天然的沙石場,能省下不少施工和運輸成本?!?lt;/p><p class="ql-block"> “另外,共大就在附近,如果廠房來不及建設,校辦廠可以考慮備選。”</p><p class="ql-block"> 許根祿不愧是長年在廠級領導身邊的秘書,把李紹卿的心思全揣摩透了。</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拍拍他,贊許地點點頭。</p><p class="ql-block"> 他在等許根祿的“但是”。</p><p class="ql-block"> “但是?!?lt;/p><p class="ql-block"> 許根祿果然話鋒一轉(zhuǎn)。</p><p class="ql-block"> “問題也在這里?!?lt;/p><p class="ql-block"> 他展開剛剛畫好的地形草圖,用鉛筆點著幾個位置。</p><p class="ql-block"> “您看,這塊地看似平坦,實際上有將近兩米的高差。要平整出足夠的廠房地基,土方量不會小。更重要的是……”</p><p class="ql-block">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讓李紹卿看:“表層是腐殖土和礫石,往下半米就是風化巖層。我們沒有專業(yè)的勘探設備,無法精確判斷地基承載力?!?lt;/p><p class="ql-block"> 許根祿站起身,眼鏡后的目光嚴肅。</p><p class="ql-block"> “這意味著,我們建的廠房不能超過一層,家屬區(qū)最多兩層。而且必須采用分散式布局,降低單位面積荷載?!?lt;/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沉默地聽著。風吹過茅草,發(fā)出海浪般的沙沙聲。</p><p class="ql-block"> “還有共振問題?!?lt;/p><p class="ql-block"> 許根祿繼續(xù)說。</p><p class="ql-block"> “大型機器運轉(zhuǎn)會產(chǎn)生特定頻率的振動。如果廠房結(jié)構(gòu)剛度不足,長期共振會導致墻體開裂,甚至……”</p><p class="ql-block"> 他頓了頓,“坍塌?!?lt;/p><p class="ql-block"> 空氣安靜了幾秒鐘。遠處傳來共大下課的鐘聲,悠長而清晰。</p><p class="ql-block"> “你的建議是?”李紹卿終于開口。</p><p class="ql-block"> “如果要在這里建廠?”</p><p class="ql-block"> 許根祿指著草圖:</p><p class="ql-block"> “第一,必須擴大平整范圍,用面積換建筑高度。第二,所有建筑必須采用最保守的結(jié)構(gòu)設計。第三,”</p><p class="ql-block"> 他抬起頭:“我們需要在關鍵位置做簡易荷載試驗,用最土的辦法,也要摸清地基的脾氣。第四,必須避開山腳,以免山體滑坡或者山洪爆發(fā)沖壞整個廠區(qū)……”</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轉(zhuǎn)過身,望向這片荒地。茅草在風中起伏,像一片金色的海。他知道許根祿說得對,這位年輕的工程師從來不會危言聳聽,他的每一個結(jié)論都有數(shù)據(jù)和理論支撐。</p><p class="ql-block"> “老許。”</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突然問。</p><p class="ql-block"> “如果這一切困難都能克服,這里能建成一個像樣的廠嗎?”</p><p class="ql-block"> 許根祿愣了一下。他重新看向這片土地,這一次,目光不再只是地質(zhì)學家般的審視,而多了些別的東西。他想起在洪都設計新車間時那些熬夜畫圖的夜晚,想起父親,一位老建筑師,曾說過的話:最好的建筑不是征服土地,而是讀懂土地。</p><p class="ql-block"> “能?!?lt;/p><p class="ql-block"> 許根祿終于說,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p><p class="ql-block"> “只要我們能像裁縫一樣,順著這塊地的紋理下剪子?!?lt;/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笑了。這是踏上靖安土地后,他第一次露出笑容。</p><p class="ql-block"> “那就這么定了?!?lt;/p><p class="ql-block"> 他拍拍許根祿的肩膀。</p><p class="ql-block"> “石嘰頭,就是咱們的新家?!?lt;/p><p class="ql-block"> 夕陽西下,將每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那些影子落在茅草上,落在未來的廠房地基上,像一個個無聲的承諾。</p> <p class="ql-block"> 卡車的引擎聲還未完全消散在石嘰頭的山風里,李紹卿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p><p class="ql-block"> 他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轉(zhuǎn)身對身邊的許根祿和幾位技術(shù)骨干說:</p><p class="ql-block"> “走,回縣城。”</p><p class="ql-block"> 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p><p class="ql-block"> “地方選好了,接下來該去拜會主人了。”</p><p class="ql-block"> 眾人有些詫異。按照常理,勘察選址之后應該先內(nèi)部統(tǒng)一意見,制定詳細實施方案,再帶著成熟的計劃去與地方政府溝通。</p><p class="ql-block"> 但李紹卿有他的考量。他比誰都清楚,在別人的地界上創(chuàng)業(yè),姿態(tài)比實力有時更重要。</p><p class="ql-block"> “強龍不壓地頭蛇,不是示弱,是尊重?!彼贿呁ㄜ囎?,一邊對跟上來的許根祿低聲說。</p><p class="ql-block"> “陳延福主任是這里的父母官,我們看中了哪里,第一時間讓他知道,這是禮數(shù),也是誠意。”</p><p class="ql-block"> 卡車在顛簸的土路上揚起煙塵。李紹卿望著窗外迅速倒退的山景,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他在心里復盤著即將開始的對話,不能只拋出問題,更要展現(xiàn)解決問題的思路和誠意;不能只強調(diào)省里的支持,更要體諒縣里的難處。</p><p class="ql-block"> “老許?!彼鋈婚_口。</p><p class="ql-block"> “待會兒到了縣革委會,你把石嘰頭的地質(zhì)情況和咱們的初步設想,尤其是那些難點和應對辦法,實事求是地向陳主任匯報。特別是擴大平整面積、控制建筑高度這些關鍵點,要講透?!?lt;/p><p class="ql-block"> 許根祿會意地點頭:</p><p class="ql-block"> “明白,不藏拙,不夸大。既讓地方上知道我們懂行、有準備,也讓他們明白我們尊重客觀規(guī)律,不是來蠻干的?!?lt;/p><p class="ql-block"> “對?!?lt;/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頷首:“我們要傳遞一個信號:紅山廠不是來伸手要這要那的‘吞金獸’,我們是來扎根的,是來和靖安一起想辦法、過日子的?!?lt;/p><p class="ql-block"> 車子駛?cè)肟h城,街道比省城狹窄許多,卻也多了一份寧靜。縣革委會那座灰磚小樓很快就到了。</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下車,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衣領,又摸了摸口袋里那份已經(jīng)反復斟酌過的簡要報告。他沒有直接上樓,而是在樓前那棵老樟樹下站了片刻,目光掃過墻上斑駁的“以階級斗爭為綱”標語和院子里晾曬的干菜,深深吸了一口氣。</p><p class="ql-block"> 這氣息里,有山城的濕潤,有柴火的味道,還有一種緩慢而堅韌的生活節(jié)奏。他知道,自己要叩開的,不僅是一間辦公室的門,更是一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對外來工業(yè)文明半是期待、半是警惕的心扉。</p><p class="ql-block"> 他邁步走上臺階,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響。最終,他在那扇掛著“主任辦公室”木牌的門前停下。</p><p class="ql-block"> 他抬手,鄭重地敲了三下。</p><p class="ql-block"> “請進。”</p><p class="ql-block"> 里面?zhèn)鱽硪粋€略帶沙啞卻沉穩(wěn)的聲音。</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推開門,傍晚的陽光正好穿過窗戶,落在辦公桌后那位兩鬢已有些斑白的老同志身上。他臉上帶著山區(qū)干部特有的、被山風雕刻出的皺紋,目光溫和而銳利。</p><p class="ql-block"> “陳主任,打擾了?!?lt;/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上前一步,聲音清晰而誠懇,</p><p class="ql-block"> “我是洪都來的李紹卿。選址有了初步想法,特意來向您匯報,也想聽聽您的意見?!?lt;/p><p class="ql-block"> 他沒有說“通知”,沒有說“決定”,而是用了“匯報”和“聽聽意見”。這細微的措辭差別,讓老陳原本有些端著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絲。</p><p class="ql-block"> 秘書很禮貌地為大家沏茶。</p><p class="ql-block"> 辦公室內(nèi)尚未開燈,最后一縷鐵灰色的天光從西窗斜斜地照進來,恰好落在兩人之間的桌面上,將那份省革委會的批復文件鍍上一層朦朧的微光。李紹卿與老陳相對而坐,中間隔著的不僅是那張斑駁的辦公桌,更有一層亟待捅破的、關于信任與理解的薄紙。</p><p class="ql-block"> 茶缸里的水還溫著,熱氣在漸暗的光線里裊裊上升,最終消散在屋梁的陰影中??諝夂莒o,靜得能聽見窗外歸鳥撲棱翅膀的聲音,聽見遠處公社大院里收工的鐘聲在群山間蕩開的余韻。</p><p class="ql-block"> 老陳沒有急于開口。他需要借著這片將盡的天光,好好看清對面這個人,這個從省城來的總機動師,頭發(fā)已花白,眼神卻清亮如少年;這個手握尚方寶劍,卻在進門時用了“匯報”二字的人。他遞過來的煙是普通的“廬山”牌,點火時微微俯身的姿態(tài)里,沒有半點居高臨下的意味。</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也沒有催促。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這間簡陋的辦公室:墻上貼著有些褪色的全縣農(nóng)業(yè)規(guī)劃圖,墻角堆著幾摞等待處理的文件,窗臺上一個搪瓷盆里甚至種著幾株青蒜。這一切都告訴他,這里的主人與這片土地是呼吸相通的。他端起茶缸,輕輕吹開浮葉,動作自然而恭敬。</p><p class="ql-block"> 就在這片沉靜的、流動的暮色里,某種比語言更先行的東西開始在兩人之間醞釀。那是兩個同樣肩負重任的人,在重大決策前夕本能的相互審視與掂量;是一個農(nóng)業(yè)縣的掌舵人與一個工業(yè)項目的開拓者,在時代交匯處第一次真正的對視。</p><p class="ql-block"> 窗外,最后一縷天光終于沒入群山,房間徹底暗了下來。老陳伸手,“啪”一聲拉亮了電燈。二十五瓦的光暈瞬間充滿房間,兩人的影子被猛地投在墻上,清晰而堅定。</p><p class="ql-block"> “李總?!?lt;/p><p class="ql-block"> 老陳終于開口,隨著那盞二十五瓦燈泡打開,聲音在突然的光明里顯得格外沉穩(wěn)。</p><p class="ql-block"> “說說您的想法吧。”</p><p class="ql-block"> 光與暗完成了交接。而一個新的時代,正從這間簡陋的辦公室開始,從這第一句坦誠的對話開始,悄然孕育。</p><p class="ql-block"> 老陳坐在藤椅里,一動不動地聽著。</p><p class="ql-block"> 根據(jù)流程,由許根祿工程師先匯報。</p><p class="ql-block"> 許根祿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他用最樸素的詞語描述著石嘰頭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講解著風化巖層的特性,解釋著為什么廠房不能蓋高,為什么要擴大平整面積。他沒有避諱任何困難,土方量巨大、地基承載力不明、共振風險如影隨形。但他同樣條分縷析地講出了應對的思路:用面積換高度,用最保守的設計換取最安全的保障,用最土的試驗摸清大地的脾氣。</p><p class="ql-block"> 當許根祿說到“我們要像裁縫一樣,順著這塊地的紋理下剪刀”時,</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手指微微顫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和許根祿平和而堅定的敘述聲。微弱的光影斜斜地照進來,空氣中的塵埃在光柱里緩緩浮動。</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目光越過許根祿的肩膀,投向窗外。他能想象出石嘰頭那片荒地的模樣,齊肩的茅草,裸露的巖石,遠處靜靜流淌的雙溪河。他太熟悉那里了,熟悉到能閉著眼睛畫出每一道山坳的走向。</p><p class="ql-block"> 可此刻,從這位年輕工程師口中說出的石嘰頭,卻是一個他從未認識過的石嘰頭。那不再僅僅是一片長滿茅草的山腳荒地,而是一個需要被“讀懂紋理”、需要被“順著下剪刀”的、有生命的機體。這群洪都來的人,不是在“征用”一塊地,而是在嘗試“理解”一塊地,然后小心翼翼地、充滿敬畏地在上面安放他們的夢想。</p><p class="ql-block"> 許根祿的報告結(jié)束了。他合上筆記本,推了推眼鏡,等待領導的指示。</p><p class="ql-block"> 沉默彌漫開來。</p><p class="ql-block"> 老陳依然沒有動。他低著頭,看著自己那雙布滿老繭的手。這雙手握過鋤頭,也握過槍;批過無數(shù)文件,也扶起過摔倒的鄉(xiāng)親。他以為自己這一生,已經(jīng)習慣了各種艱難的決定,習慣了在各種夾縫中尋找平衡。</p><p class="ql-block"> 可此刻,一股滾燙的東西毫無預兆地沖上他的鼻腔,直逼眼眶。</p><p class="ql-block"> 他用力眨了眨眼,想把那不合時宜的濕潤逼回去。靖安縣1968年3月19日成立,他作為首任縣革委會主任,又是在這片山區(qū)里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干部,怎么能在一個省城來的工程師面前……</p><p class="ql-block"> 但眼淚不聽話。</p><p class="ql-block"> 它們就那么固執(zhí)地蓄在眼眶里,讓窗外的光線變得模糊、氤氳。他看到的不再是辦公室的墻壁,而是許根祿口中那個需要“用最土的辦法摸清脾氣”的大地;是李紹卿選擇石嘰頭時,那份寧肯自己多費十分力、也不占鄉(xiāng)親一分田的苦心;是這群人明明帶著省里的尚方寶劍,卻第一個來向他這個“地頭蛇”認真匯報、誠懇請教的模樣。</p><p class="ql-block"> 他們不是來征服的,是來懇談的。不是來索取的,是來共建的。他們把老陳最大的弱點,技術(shù)的困境、資金的匱乏,坦誠地攤開在他面前,不是訴苦,而是邀請:邀請他這個父母官,一起為這片土地尋找一個更好的未來。</p><p class="ql-block"> 老陳終于抬起頭。</p><p class="ql-block"> 他沒有去擦眼睛,任那點水光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在那盞二十五瓦燈光下微微發(fā)亮。他看著許根祿,看著一直安靜坐在旁邊的李紹卿,喉結(jié)滾動了好幾下,才發(fā)出聲音。</p><p class="ql-block"> 那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異常堅定:</p><p class="ql-block"> “李總……你們選的不是最好走的路,但是,”</p><p class="ql-block">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口掏出來的,</p><p class="ql-block"> “是我們靖安人,最愿意陪著你們一起走的路?!?lt;/p><p class="ql-block">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他們,望向石嘰頭的方向。肩膀的線條,從緊繃,慢慢變得舒展。</p><p class="ql-block"> “縣里是窮?!?lt;/p><p class="ql-block"> 陳延福的聲音從窗前傳來,帶著山風般的質(zhì)感。</p><p class="ql-block"> “給不了你們鋼筋水泥。但我們有人,有山,有河,有不服輸?shù)钠狻!?lt;/p><p class="ql-block"> 他轉(zhuǎn)過身,眼眶還紅著,嘴角卻揚起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甚至有些豪邁的弧度。</p><p class="ql-block"> “石嘰頭,就石嘰頭。你們負責把廠子‘讀’懂、‘建’好。其他的事,勞力、協(xié)調(diào)、還有那些數(shù)不清的扯皮麻煩,”他大手一揮,“交給我老陳。”</p><p class="ql-block"> “當然,這所有一切都需要經(jīng)過縣革委會會議形成決議才能實施?!?lt;/p><p class="ql-block"> 陳延福主任懂得組織原則。</p> <p class="ql-block"> 李紹卿的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里響起,不疾不徐,卻像一顆顆石子投入深潭,激起層層漣漪。</p><p class="ql-block"> 他向前傾了傾身,目光誠懇地落在老陳臉上:“陳主任,選址定了,接下來就是具體怎么辦。來靖安之前,我和省革委會的張主任專門做過一次長談?!?lt;/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心提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省里所說的“支持”是尚方寶劍,但具體條款才是真章。</p><p class="ql-block"> “我們達成了一個基本共識。”</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繼續(xù)說,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p><p class="ql-block"> “紅山廠的建設,絕不能成為靖安財政的包袱?!?lt;/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無意識地收緊。</p><p class="ql-block"> “所以,我們與省里議定了三條?!?lt;/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伸出三根手指,逐一按下。</p><p class="ql-block"> “第一,紅山機械廠的所有人員編制,包括干部、技術(shù)員、工人全部納入省管計劃,工資、福利由省財政和洪都廠共同承擔,不占用靖安縣一個編制名額,不增加縣財政一分錢人事負擔。”</p><p class="ql-block"> “第二,全廠職工的糧油、副食品等一切生活物資供應,由省商業(yè)廳專項調(diào)撥,建立獨立渠道,不動用靖安縣的居民定量指標,不影響本地群眾的生活供應?!?lt;/p><p class="ql-block"> “第三,”</p><p class="ql-block">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鄭重。</p><p class="ql-block"> “所有建廠所需的機床設備、專用工具、關鍵材料,由洪都機械廠無條件調(diào)撥、包干解決。”</p><p class="ql-block"> “我們帶種子來,也自帶土壤和肥料?!?lt;/p><p class="ql-block"> 老陳怔住了。</p><p class="ql-block"> 這三條,條條砸在他這些天最深的焦慮上,編制、糧食、設備,正是他夜不能寐的“三座大山”。</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不僅看透了,而且早已搬來了移山的工具。</p><p class="ql-block"> 但這還沒完。</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的語氣放緩了些,帶上了一種展望的意味:“陳主任,工廠要扎根,更要和地方一起生長。我們還有一個想法,需要您的支持,也是給靖安縣的一份長遠禮物?!?lt;/p><p class="ql-block"> 老陳不由地坐直了身體。</p><p class="ql-block"> “我們計劃,在靖安縣范圍內(nèi),公開招收三百五十名學員。”</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說:“年齡十六到二十歲,最好是初、高中畢業(yè)生,政治清白,身體健康。我們特別希望,能從江西共大的畢業(yè)生里,選拔一些有文化、有朝氣,甚至有一定文藝特長的年輕人?!?lt;/p><p class="ql-block"> 他看著老陳的眼睛,緩緩說出最關鍵的一句:“這些學員,進廠后按正式學徒工待遇。他們的工資、培訓費用、勞保用品……所有開銷,全部由紅山廠自行承擔,不花縣里一分錢?!?lt;/p><p class="ql-block"> 辦公室徹底安靜了。連窗外樹上的知了都歇了聲。</p><p class="ql-block"> 老陳只覺得耳朵里嗡嗡作響。</p><p class="ql-block"> 三百五十個名額!全是十六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正是最能學、最能干的年紀。他們的工資由廠里發(fā),意味著三百五十個家庭能立刻多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他們能在廠里學到技術(shù),意味著靖安將憑空多出三百五十個未來的技術(shù)工人種子!這哪里是招工?這分明是在為靖安的未來“栽樹”!</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的聲音再次響起,溫和而堅定:“我們不是來挖地方的墻角,是來幫著地方培養(yǎng)自己的‘根’。這些孩子學成了,技術(shù)是他們的,本事是他們的,將來無論紅山廠在哪里,他們身上帶著的技術(shù),都能留在這片土地上。陳主任,您看……這樣安排……可以嗎?”</p><p class="ql-block"> “可以嗎?”</p><p class="ql-block"> 這三個字很輕,卻沉甸甸地壓在了老陳的心上。</p><p class="ql-block"> 他張了張嘴,一時竟發(fā)不出聲音。</p><p class="ql-block"> 眼前有些模糊,他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三百五十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穿著嶄新的工裝,從靖安的田埂山道間走出來,走進機聲隆隆的車間。他看見他們笨拙而認真地擰緊第一顆螺絲,看見他們臉上的油污和眼中的光,看見很多年后,他們成為師傅,把技術(shù)再傳給下一批靖安子弟……</p><p class="ql-block"> 這不是交易,是饋贈。不是負擔,是希望。</p><p class="ql-block"> 老陳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快,藤椅發(fā)出“嘎吱”一聲響。他繞過辦公桌,伸出那雙布滿老繭、微微顫抖的手,一把緊緊握住了李紹卿的手。</p><p class="ql-block"> “李總……”</p><p class="ql-block"> 他的聲音哽咽了,所有官場的斟酌、所有的權(quán)衡計較,在這一刻都被那滾燙的潮水沖得無影無蹤,</p><p class="ql-block"> “我老陳,代表靖安九萬父老鄉(xiāng)親……謝謝你們!這份情,我們記下了!”</p><p class="ql-block"> 他的手握得那么緊,仿佛握住的不是一個人的手,而是一個即將破土而出的春天。</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的話還在辦公室里回蕩,像春雨滲進干涸的土地。老陳握著的手還沒松開,新的暖流又涌了上來。</p><p class="ql-block"> “學員的事,就這么定了?!?lt;/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接著說,語氣里多了些家常般的懇切。</p><p class="ql-block"> “具體的招收工作,我們絕不插手,全權(quán)交給縣里來辦。您最了解咱們靖安的孩子,哪些踏實肯學,哪些是棵好苗子,您和縣革委會成員的同志們把關,我們一百個放心?!?lt;/p><p class="ql-block">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信任,也有不容更改的底線:“我只有一個要求,等到我們廠房奠基、正式開工的那天,我需要看到三百五十個活蹦亂跳、眼睛里帶著光的年輕人,整整齊齊地站在我面前。那就是給我們最好的開工禮?!?lt;/p><p class="ql-block"> 老陳重重點頭,這句話比任何合同條款都更讓他感到責任重大。</p><p class="ql-block"> 這是托付,是把塑造未來工人的最初一棒,鄭重地交到了地方手里。</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的話鋒輕輕一轉(zhuǎn),語氣變得更加柔和,仿佛在商量一件鄰里間的瑣事:</p><p class="ql-block"> “另外,還有個不情之請,得麻煩縣里和鄉(xiāng)親們?!?lt;/p><p class="ql-block"> 他略向前傾身,聲音壓低了些,像是分享一個共同的秘密:“我們這群大人,啃干糧、吃咸菜都沒問題。可那些孩子們,正是長骨架、躥個子的時候,光有糧食不夠,得見點葷腥,添點營養(yǎng)?!?lt;/p><p class="ql-block"> 他目光誠懇地看著老陳:</p><p class="ql-block"> “我打聽過,咱們靖安潦河里的魚蝦肥,山上的竹筍鮮,各家各戶的菜園子也興旺。如果縣里和鄉(xiāng)親們有吃不完、用不盡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能不能勻一些給我們?我們按市價購買,絕不讓社員吃虧?!?lt;/p><p class="ql-block"> “讓孩子們下了班,能喝上一口鮮魚湯,嘗一嘗時令菜,咱們這‘家’,才算是真的安下來了。”</p><p class="ql-block"> 這番話,說得如此平實,卻又如此透徹。他不僅要建一個工廠,還要在這里安置一種有溫度的生活;他不僅把學員看作勞動力,更視他們?yōu)樾枰亲o、正在成長的孩子。他沒有擺出“支援建設者”的居高臨下,而是用一種近乎“討要”的謙和姿態(tài),請求融入當?shù)刈钊粘5墓┣箧湕l里,用公平的買賣,建立起工廠與鄉(xiāng)土之間最樸素、也最牢固的血脈聯(lián)系。</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同時也非常明白,這種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交易,會有“資產(chǎn)階級尾巴”的嫌疑,弄不好有政治立場風險,所以,他必須要得到縣革委會的支持與配合。</p><p class="ql-block"> 老陳聽完,胸口那股熱乎勁幾乎要滿溢出來。他仿佛已經(jīng)看見,工廠的炊煙升起時,也會混雜著潦河的魚鮮和菜園子的清香;看見下班的學員們端著碗,蹲在廠房邊吃得滿頭大汗,而送菜來的老鄉(xiāng)就蹲在旁邊,笑瞇瞇地問“咸淡可合適?”</p><p class="ql-block"> 這不是施舍,是互通有無。不是負擔,是兩全其美。</p><p class="ql-block"> “李總,您這話就見外了!”</p><p class="ql-block"> 老陳松開手,用力一拍大腿,聲音洪亮。</p><p class="ql-block"> “潦河的魚蝦,山上的筍,農(nóng)家自產(chǎn)的菜,我們將以縣革委會的名義,只要廠里需要,我們不談價錢,保證供應。讓孩子們吃好,長壯實了,才能學好技術(shù),這才是頭等大事!”</p><p class="ql-block"> 這一刻,協(xié)議不再是紙面上的條款。它變成了開工那天站成一片的青春隊列,變成了日后炊事班菜筐里帶著泥土和水珠的時鮮。工廠的根,就這樣以一種最柔軟、最生活化的方式,向著靖安的土地深處,穩(wěn)穩(wěn)地扎了下去。</p> <p class="ql-block"> 辦公室內(nèi),那盞二十五瓦的白熾燈拉長了兩個人的影子,將它們投在斑駁的石灰墻上,搖曳著,仿佛在預演未來廠房里機床晃動的光影。茶缸里的水早已涼透,但空氣里的溫度卻比白日更加蘊藉。</p><p class="ql-block"> 老陳就著那昏暗的燈光,任由最后一片鐵灰色的天光從西窗褪去。他需要這片昏暗,來消化心中過于明亮的東西。他望著對面李紹卿的輪廓,那張被歲月和圖紙磨礪出堅毅線條的臉,此刻在漸濃的暮色里顯得異常清晰,又異常深遠。</p><p class="ql-block"> 他們剛才談的每一句話,關于不占編制的承諾,關于自擔糧餉的保證,關于那三百五十個即將從靖安山水間走出來的年輕身影,此刻都從具體的條款,沉淀為一種沉甸甸的質(zhì)感,壓在他的心口,卻是溫暖的重量。</p><p class="ql-block"> 這不是一份自上而下的任務傳達,而像兩個老朋友,在燈下對著同一塊璞玉,商量著如何下刀,如何順應紋理,才能讓它煥發(fā)出內(nèi)蘊的光華。李紹卿帶來的,不是鋼鐵巨獸的傲慢踐踏,而是一套精細的榫卯:洪都出技術(shù)、省里給名分、廠里擔開銷,而靖安,只需貢獻出她最寶貴的山水、子弟和一份坦蕩的信任,便能接入一個前所未有的發(fā)展齒輪。</p><p class="ql-block"> “悄然孕育?!?lt;/p><p class="ql-block"> 老陳在心里默默重復著這個詞。是啊,太“悄然”了。沒有鑼鼓喧天的奠基,沒有彩旗招展的動員,一切決定性的時刻,竟都濃縮在這黃昏時分樸素無華的交談里。決定靖安未來幾十年工業(yè)血脈的契約,就在這一杯涼茶、兩支香煙、和無數(shù)誠懇對視的目光中,一錘定音。</p><p class="ql-block"> 他推開窗,山野夜間清冽的空氣涌進來,沖淡了滿室的煙味。遠處,雙溪鎮(zhèn)已有零星燈火,如同大地熟睡前的呢喃;更遠的石嘰頭方向,只剩下一片深邃的黢黑,沉默地懷抱著那個剛剛被賦予的、滾燙的承諾。</p><p class="ql-block"> 那里現(xiàn)在只有茅草與風聲,但老陳仿佛已經(jīng)聽見了。聽見推土機即將轟鳴著喚醒沉睡的土層,聽見鐵錘敲打鋼釬的清脆聲響會驚起山間的宿鳥,聽見不久之后,機床運轉(zhuǎn)那穩(wěn)定而有力的脈搏,將與潦河的流水聲、山間的松濤聲,交織成一首全新的、屬于工業(yè)與山河的協(xié)奏曲。</p><p class="ql-block"> 一個時代睡了,另一個時代,就在這燈火闌珊的簡陋辦公室里,睜開了它清亮的眼睛。李紹卿站起身,與老陳再次用力握手,沒有任何多余的言語。一切皆在未言之中,一切又已塵埃落定。</p><p class="ql-block"> 他們一前一后走出辦公室,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響。門外的世界,已完全浸入靖安寧靜的春夜。但兩人心里都清楚,從這一刻起,有些東西永遠地改變了。一顆名為“紅山”的工業(yè)種子,已經(jīng)濾去了所有喧囂的形式,帶著它全部的生命密碼與溫暖誠意,沉靜地、不可逆轉(zhuǎn)地,落入了靖安這片土地最深的肌理之中。靜待破曉,靜待生長。</p><p class="ql-block"> 其實,倆人今天熱火朝天的這番談話,更像一塊精心打磨的基石,穩(wěn)穩(wěn)地嵌入了整個談話的地基。</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繼續(xù)像聊家常話一樣說道,他的語氣平和而篤定,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存在的共識:“陳主任,今天我們坐在這里談的所有事情,其實正是省革委會領導最深切的期望,由省工業(yè)龍頭,國營洪都機械廠,實實在在地幫扶地方,把工業(yè)的火種播下去?!?lt;/p><p class="ql-block"> 他略作停頓,讓這句話的分量在漸濃的暮色中沉淀。燈光在他花白的鬢角上勾勒出淡淡的光暈。</p><p class="ql-block"> “省里選中靖安,不是抓鬮,是深思熟慮?!?lt;/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的目光變得深遠。</p><p class="ql-block"> “看中的是這里踏實的民風,是潦河清澈的水源,是三面環(huán)山利于規(guī)劃布局的地形,更是看到了在您和縣革委會帶領下,這些年打下的農(nóng)業(yè)基礎和老百姓那股子韌勁?!?lt;/p><p class="ql-block"> 老陳背脊不由地挺直了些。這些他日日看在眼里的山水與人事,此刻被賦予了全新的戰(zhàn)略意義。</p><p class="ql-block"> “所以,洪都廠帶來的,不能只是幾臺冰冷的機器?!?lt;/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的聲音漸漸有了力度。</p><p class="ql-block"> “我們要帶來的,是一整套現(xiàn)代工業(yè)的基因,從技術(shù)標準、管理方法,到人才培養(yǎng)的路徑。最終目的,不是在這里復制一個縮小的洪都,而是要在靖安的土地上,幫助地方長出一個有自己筋骨、能自己造血的紅山?!?lt;/p><p class="ql-block"> 他身體微微前傾,燈光在他眼中聚起兩簇溫潤而堅定的火苗:</p><p class="ql-block"> “省里要的,不是一份漂亮的報告,而是一個能扎根、能成活、將來能反哺地方的樣板。我們今天商量的一切,從選址的謹慎,到不增加縣里負擔的承諾,再到為靖安培養(yǎng)本土學員的計劃,都是為了這個目標。這不僅僅是執(zhí)行任務,陳主任?!?lt;/p><p class="ql-block"> 李紹卿的視線與老陳牢牢相接。</p><p class="ql-block"> 他一字一句深情道:</p><p class="ql-block"> “這是我們在共同履行一個對未來的諾言。”</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句話,像鐘聲,清澈地回蕩在簡陋的辦公室里。它超越了簡單的“支援”與“被支援”的關系,定義了一種全新的、平等的、共創(chuàng)的聯(lián)結(jié)。省里的意志、洪都的實力、靖安的潛力,在這一刻,被擘畫進了同一張藍圖里。</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夜色此刻已完全降臨,但房間里卻仿佛被這番話點亮了。那不再只是一盞二十五瓦電燈的光,而是一種關乎道路與方向的、更為明亮的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