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2月6日,星期六,晴。</p><p class="ql-block"> 昨夜又因新來的病友輾轉(zhuǎn)難眠。她夜里頻頻起身,我三次替她按鈴喚護工,每一次清冷的鈴聲都如針尖刺入我緊繃的神經(jīng)。九點、十點、十一點零三分,時間在病房的寂靜中被無限拉長,我躺在床鋪上,聽著走廊腳步來去,心雖煩亂,卻也默然體諒——同是病中人,能伸手時便伸手,本是尋常。</p><p class="ql-block"> 今晨醒來,頭昏沉如裹霧中。32床的阿婆卻一夜酣眠,直到C阿姨連喚數(shù)聲才緩緩睜眼。阿姨為她穿衣喂飯,又扶她坐在窗邊曬太陽。陽光斜斜地灑進來,映在她布滿皺紋卻安詳?shù)哪樕希娨暀C低低地響著,像為這清寂的早晨添了一縷人間煙火,溫柔而不動聲色。</p><p class="ql-block"> 九點半,她女兒提著一袋生活用品來了——熱水瓶、大碗、手套、垃圾袋,一樣樣擺開,瑣碎卻周全。十點,兒子也到了,想推她出去走走,她卻懶懶不動??僧?dāng)女兒輕聲提議去走廊轉(zhuǎn)轉(zhuǎn),她竟欣然應(yīng)允。人情的微妙,往往就藏在這一應(yīng)一不應(yīng)之間,無聲無息,卻自有分寸。</p><p class="ql-block"> 十一點,午餐送來。阿婆自己端碗吃飯,吃得又快又香,一餐飯如風(fēng)卷殘云般下肚。而我呢?每頓需人喂食,吃下半碗已是極限。望著她九十多歲的身子,竟有這般食欲與精神,我不由心生敬意,暗自慚愧。</p><p class="ql-block"> 更令我動容的是她待人接物的分寸。對護工阿姨,她口口聲聲“謝謝”,還執(zhí)意要送水果。阿姨推辭,她也不惱,笑瞇瞇地收回去,仿佛那謝意并非為求回應(yīng),而是出于一種深入骨髓的禮數(shù)??蓪ξ疫@個朝夕相對的病友,她卻從不言謝。昨晚我一次次為她按鈴,她連一句“辛苦了”也未曾出口。起初我心中微有不平,以為她冷漠無禮,今日才恍然——她不是不懂,是太懂了。</p><p class="ql-block"> 謝,是給關(guān)鍵之人的;情,是分輕重遠近的。她心里一清二楚。那不言謝,或許正是最深的親近——無需客套,不必疏離,彼此的存在已是默認的照應(yīng)。</p><p class="ql-block"> 下午四點,晚餐到了。她點的紅燒泥鰍,三條小魚臥在盤中,她缺牙,我們都替她捏一把汗。C阿姨一邊喂我,一邊偷偷瞄她,生怕魚刺卡喉。誰知她吃得比我還利索,筷子輕撥,魚骨轉(zhuǎn)眼剔得干干凈凈,連湯汁都不剩。</p><p class="ql-block"> 我望著她,忽然覺得,這哪是一位需要人照料的老人?分明是個活得通透、吃得痛快、謝得有度的明白人。姜還是老的辣。</p><p class="ql-block"> 我自以為在病中修心養(yǎng)性,靜默自持,卻連一個“謝”字的輕重都拿捏不準(zhǔn)。她用最平常的一天,不動聲色地給我上了一課。原來,自愧不如的,不只是飯量,更是那份歷經(jīng)歲月淬煉的人情練達。</p><p class="ql-block"> 可我也提醒自己:學(xué)她的清醒,不必失了自己的溫軟;敬她的通透,仍要守住本心的真摯?;畹妹靼?,也要活得像自己——這或許,才是真正的自知與自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