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二十三、王進(jìn)托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卻說這西營之內(nèi)，月懸高空，周邊一片肅靜。那黑衣密探趁著月色，剛翻過營墻，腳下忽被一物絆了個趔趄，正是張龍、張勇預(yù)先埋好的絆馬索。那索子霎時間收緊，將他腳踝牢牢縛住。兩側(cè)半人高的干草叢里，猛地躥出數(shù)名精壯兵士，皆是忠義軍里挑出的精銳悍卒，手中樸刀映著月光，寒光凜凜。領(lǐng)頭的隊(duì)正厲聲喝道：“東昌府的營盤，豈是你這鼠輩說來便來、說走便走的？”眾兵士一擁而上，把那密探踹翻在地，粗麻繩捆得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連嘴巴都塞了布條，徑直押往營中僻靜處看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未過多久，守牢的兵士故意裝作懈怠，斜倚著門框打盹，腦袋一點(diǎn)一點(diǎn)，手里的兵器也斜靠在墻根。這正是張文生特意吩咐的——他早已看穿密探背后是朝廷的眼線，擒住不過是敲山震虎，之所以放其回去，實(shí)在是投鼠忌器。他的父母與未婚妻沈君桐都被高宗留在應(yīng)天，明面上是妥善安置，實(shí)則形同軟禁，一舉一動皆在官府監(jiān)視之下，他斷不能與朝廷鬧僵，免得親眷遭了牽連。密探看在眼里，心中暗喜，掙扎著挪到窗邊，用袖子里藏著的鐵片，悄悄撬開木窗的縫隙，翻身跌落在地，不顧身上摔得生疼，踉蹌著奔回了驛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邊陸濂在席上強(qiáng)自鎮(zhèn)定，端起酒杯強(qiáng)笑道：“些許小事，倒掃了將軍的雅興?！彼讣庳Ｗ晕⑽l(fā)顫，方才隨從匆匆來報密探任務(wù)失敗的消息，他心里像攥了團(tuán)亂麻——既盼著那密探能尋到生路順利脫身，又怕張文生聞聽此事當(dāng)場發(fā)難。畢竟自己名為犒軍，實(shí)為刺探，若是敗露，在這東昌府插翅難飛。陸濂本非奸佞之輩，只因身負(fù)高宗密令，又念家中老母被朝廷暗中照管，不得不硬著頭皮行事。席間每喝一口酒，都覺得苦澀難言，咽下去只覺胸口發(fā)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張文生卻似渾然不覺，舉杯朗聲道：“陸舍人客氣了。軍中皆是些粗莽武夫，不比朝堂上清雅，招待不周之處，還望海涵?！闭f罷一飲而盡，杯底朝天。席上眾將見狀，紛紛起哄勸酒。李孔拍著桌子嚷道：“陸舍人莫拘束，只管痛飲！”趙嘯天則捻著胡須，微微點(diǎn)頭。唯有陸濂如坐針氈，手指緊緊攥著杯沿，杯中的酒早已涼透，卻遲遲咽不下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宴至半酣，陸濂又強(qiáng)撐著開口：“陛下體恤前線將士，張將軍與部將的家眷在應(yīng)天，都得了妥善照看。”這話一出，張龍、張勇端杯的手便是一頓，眼底霍然燃起憤懣——二人早已知曉，主帥的父母與未婚妻哪里是“妥善照看”，分明是被朝廷當(dāng)作人質(zhì)軟禁起來，以此牽制主帥的一舉一動。他們心疼張文生身處兩難，卻又無能為力，只能對視一眼，強(qiáng)壓下心頭火氣，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杯盞重重磕在案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張文生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舉杯笑道：“陛下圣明體恤，我等唯有拼死報國，方能報答這份恩典。”這話里藏著幾分不得已的隱忍，只有他自己清楚，這份“恩典”背后是何等沉重的牽制。其余將領(lǐng)只當(dāng)是朝廷真心關(guān)懷，紛紛附和謝恩，宴席又熱鬧起來。只有陸濂坐立不安，頻頻朝堂外張望，生怕突然闖來兵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宴罷，陸濂再也坐不住，忙借口“旅途勞頓”，匆匆告辭?；氐襟A館時，他腳步踉蹌，身子竟有些發(fā)虛。推門一看，那密探已然逃回，滿身塵土，衣袍劃破了好幾處，卻未曾受重傷。陸濂心中頓時又驚又怕——驚的是張文生早有防備，自己這番刺探竟全落了空；怕的是對方有意放密探回來，分明是給了自己一個臺階，暗地里卻藏著無聲的警告。他不敢在此地多作停留，連夜吩咐隨從收拾行裝，點(diǎn)著油燈守了整整一夜。臨行前，他望著東昌府巍峨的城門，喟然長嘆：“張將軍英才蓋世，可惜生不逢時。朝廷猜忌至此，這抗金之路，怕是難如登天了！”說罷翻身上馬，一揚(yáng)馬鞭，催著隨從速速離去，只盼早日回應(yīng)天復(fù)命。</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張文生暫將陸濂不告而別之事拋在腦后，先傳了令，著親兵將朝廷賞賜自己與王進(jìn)的金銀綢緞一一收拾停當(dāng)，統(tǒng)共分作兩大箱，親自查驗(yàn)過數(shù)目，叮囑親兵好生攜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賞賜本是兩份，一份歸他，一份屬王進(jìn)。他卻從自己那部分里，只揀了小半金銀留作軍中自用，余下的連同王進(jìn)那份，盡數(shù)歸攏到一箱之中，早已打定主意大多贈予王家——畢竟王進(jìn)臥病在床，湯藥耗費(fèi)不小，蘭兒母女又孤苦無依，正是亟需財(cái)物周轉(zhuǎn)的時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臨行時，他腳步一頓，忽的想起蘭兒——這丫頭自小跟著恩公受苦，素日里最是嘴饞城南張記的桂花糕，如今恩公臥病在床，她定是沒心思顧及這些，只一味守在床前蹙眉含愁，于是拿幾個銅錢吩咐親兵去買了過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剛進(jìn)院門，便見蘭兒正在漿洗衣物。冬日的暖陽灑在她身上，臉頰透著一層淺淺的粉暈，額角的細(xì)汗亮晶晶的，映著光格外顯見。蘭兒瞧見文生，喜得眉開眼笑，忙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一雙眼睛彎得似天邊新月，雙鬢輕輕揚(yáng)起，恰似春燕展翅。她脆生生地喊道：“文生哥哥，你今日怎得有空來家里？”轉(zhuǎn)身便朝屋內(nèi)高聲嚷道：“爹，文生哥哥來了！”蘭兒含著幾分羞澀的喜意，引著文生進(jìn)了里屋。她目光一掃，恰好瞥見文生衣袖上的針腳——那是前些日子她親手縫補(bǔ)的，此刻竟又開了線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蘭兒當(dāng)即轉(zhuǎn)身進(jìn)屋取了針線籃，拉著文生在竹椅上坐下，輕聲道：“文生哥哥，你袖口的線開了，我給你縫上吧?！辈坏葟埼纳鷳?yīng)聲，她便拿起衣袖，低頭忙活起來。文生身上帶著一股戰(zhàn)場風(fēng)塵混著草木的特有氣息，隨著呼吸輕輕拂在蘭兒臉頰。她頓時心神不寧，指尖微微發(fā)顫，連穿針引線都費(fèi)了好些功夫，只得抿著唇凝神專注，不敢抬頭看他。而張文生對此渾然不覺，只當(dāng)是小妹妹一片心意，溫和地笑著道謝。他心里始終記掛著遠(yuǎn)在應(yīng)天的未婚妻沈君桐，對蘭兒，素來只有兄長對親妹子般的疼愛與照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文生剛進(jìn)屋時，一股藥味便傳至而來。屋內(nèi)陳設(shè)甚是簡單，一張舊木桌，兩把竹椅，墻上懸著一張泛黃的舊弓，正是王進(jìn)早年征戰(zhàn)的舊物。王進(jìn)臥在窗邊的床上，身形越發(fā)消瘦，顴骨高高凸起，臉色蠟黃如紙，往日炯炯有神的眼睛也變得渾濁，呼吸間還帶著輕喘，滿臉都是病容。這些年領(lǐng)著義軍東奔西跑，大小戰(zhàn)事不斷，日夜操勞不說，早年的舊傷也屢屢復(fù)發(fā)。入秋以來更是一病不起，連抬手都有些費(fèi)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蘭兒手腳麻利，很快便縫好了袖口，仔細(xì)打了個結(jié)實(shí)的結(jié)，才松開手，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暗自平復(fù)著心頭的慌亂。她扶王進(jìn)坐穩(wěn)，桌上還溫著一碗湯藥，旁邊放著一小碟蜜餞。她望著父親蒼白的臉，眼圈不由得紅了，偷偷用袖口抹了抹眼淚，生怕被父親瞧見。這些日子，她日日守在床前熬藥侍疾，換了好幾個郎中，抓來的藥堆了半間屋，可父親的病卻半點(diǎn)好轉(zhuǎn)也無，心里滿是說不出的難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王進(jìn)看見文生，強(qiáng)打起精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掙扎著便要起身，啞著嗓子道：“文生，你來了?！?lt;/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張文生搶步上前扶住王進(jìn)，低低說道：“恩公，這些時日軍中事務(wù)繁雜，既要修葺塌毀的民宅，又要按戶散放粟米草藥，還要安撫無家可歸的流民，實(shí)在分身乏術(shù)，疏慢了恩公，萬望恕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王進(jìn)搖了搖頭，抬手?jǐn)[了擺，長嘆一聲：“文生不必自責(zé)。你這般年紀(jì)，便挑起這千斤重?fù)?dān)，能做到這般田地，已是難能可貴，反倒耽誤了你尋親的大事?！?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文生眸中頓時一暖，便道：“恩公，我的家眷已然尋到了?！闭f罷，便將張龍、張勇在應(yīng)天所見的情狀，連家眷被官府圈在宅院、出入皆受管束的細(xì)情，一五一十盡數(shù)說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王進(jìn)聽罷，眼中滿是憤懣，咳嗽兩聲，恨道：“陛下這般行事，哪里還有半分收復(fù)河山的胸襟！你為這一方百姓操勞，往后凡事定要多加小心，莫讓那些心懷叵測之人抓住把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蘭兒在一旁聽得真切，心里又喜又憂，撅著小嘴憤憤道：“哼，那皇帝分明存了壞心，哪有不讓人家骨肉團(tuán)聚的道理？”說罷，生怕父親動氣傷了身子，忙伸手輕輕給父親順了順胸口，轉(zhuǎn)身端過桌上湯藥，低聲勸道：“爹，藥還溫著呢，趁熱喝了吧，喝完吃塊蜜餞，便不覺得苦了?！?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王進(jìn)想起方才蘭兒給文生縫衣的光景，蘭兒平日對文生的傾慕之情，他早已看在眼里。他憐惜地望著蘭兒，又緩緩轉(zhuǎn)頭看向張文生，目光漸漸褪去了方才的憤懣，多了幾分懇切與托付之意。他緩緩握住張文生的手，指節(jié)都捏得發(fā)白，聲音帶著病后的沙啞，卻字字?jǐn)S地有聲：“文生，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你能答應(yīng)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文生見王進(jìn)眼中滿是期待之情，忙道：“恩公說哪里話？文生的性命是您所救，今日能有這般成就，全賴恩公扶持，您有何吩咐，盡管開口便是?！?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王進(jìn)聞聽此言，臉上露出欣慰之情，緩緩說道：“文生，我這身子骨，自己心里有數(shù)，怕是撐不了多少時日了。這些年領(lǐng)著義軍東奔西跑，虧欠蘭兒母女太多，連一頓安穩(wěn)飯都沒讓她們吃過。我與你相處時日雖短，卻看得出你性子沉穩(wěn)、頗有擔(dān)當(dāng)，如今更是忠義軍的主帥，能護(hù)住一方平安。我百年之后，蘭兒母女便無依無靠了，懇請你代為照看，護(hù)她一世周全，莫再讓她遭逢戰(zhàn)亂之苦?！?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張文生心頭猛地一震，望著王進(jìn)懇切的目光，又瞥了一眼一旁強(qiáng)忍淚水的蘭兒，當(dāng)即鄭重躬身道：“恩公說笑了，你定會日漸好轉(zhuǎn)的！況且，照看伯母與蘭兒，本就是我分內(nèi)之事。”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蘭兒泛紅的眼眶上，一字一句道：“今日當(dāng)著恩公的面，我立誓，此生定護(hù)伯母與蘭兒一世安穩(wěn)，不離不棄?！边@話里滿是兄長對妹妹的赤誠，半分兒女情長也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王進(jìn)眼中泛起淚光，欣慰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重重拍了拍他的手背：“有你這句話，我便徹底放心了?！?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再說蘭兒聞聽文生說“一世安穩(wěn)，不離不棄”，渾身便是一僵，臉頰陡地漲得緋紅，連耳根子都透著紅，恰似枝頭含苞的粉桃。她含羞垂首，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往日里文生哥哥教她識字、給她帶的軟糯糕點(diǎn)、替父親尋的藥材，那些藏在心底的懵懂情愫，霎時如春水般涌遍全身，暖意融融。可這絲歡喜還沒在心頭焐熱，便被父親病懨懨的模樣沖得煙消云散。她偷眼瞥了瞥父親消瘦蠟黃的面容，鼻尖一酸，淚珠兒順著臉頰滾落，心頭猛地一沉：爹爹這話，分明是臨終托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蘭兒強(qiáng)忍哽咽，伸手扶住父親的胳膊，抬眸望著張文生，輕聲道：“文生哥哥，我自會好生照看爹爹，斷不與你添麻煩?！?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張文生平日里只當(dāng)蘭兒是親妹子一般，此刻瞧著她又羞又悲的模樣，心下忽生憐意。原是可憐她孤苦無依逢此變故，可瞧著她彎月雙眸汪著濕意、頰邊緋紅未褪的楚楚模樣，那憐意里竟又摻了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紛亂。他連忙移開視線，悄悄攥了攥指節(jié)穩(wěn)了穩(wěn)心神，方溫言安慰道：“蘭兒妹妹放心，恩公吉人自有天相，定會日漸好轉(zhuǎn)的?！?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文生又轉(zhuǎn)身對著王進(jìn)叮囑，務(wù)必按時服藥，切莫動氣。待王進(jìn)點(diǎn)頭應(yīng)下，他便不再多留，緩緩起身，穩(wěn)步告辭離去。蘭兒倚在帳門望著文生遠(yuǎn)去的背影，耳根兀自發(fā)燙，“一世安穩(wěn)”的甜暖與父親病重的苦冷，在心頭瞬時交織翻涌，半點(diǎn)也分不出滋味。</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