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從西門入園，風(fēng)已帶著鋒刃。十二月初達(dá)州的風(fēng)，剃凈了秋日最后一點溫存，直往骨縫里鉆，是川東丘陵特有的、濕漉漉的冷。天色是均勻的鉛灰，像一塊吸飽了潮氣的舊絨布，溫柔又沉重地覆下來。這景致，與我記憶里喧鬧的蓮湖，確乎是兩樣了。</p><p class="ql-block">游人并不算少，尤其在入口平坦的草坪處。三兩家人，或是結(jié)伴的年輕男女，鋪開色彩鮮亮的墊布，上面散落著零食、冒著熱氣的茶杯。笑語聲不高，卻為這清冷的空氣注入了幾絲活泛的暖意。他們大抵是懂得享受這片刻閑暇的，不為趕路，只為消磨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這讓我想起湖對岸那些沉默的樓群——曾幾何時，“坐擁湖光”是它們最響亮的口號，吸引著無數(shù)人將半生積蓄與對“詩與遠(yuǎn)方”的想象，一同抵押進(jìn)去。如今，地產(chǎn)的潮水退得比季節(jié)更迅疾，留下些略顯寂寥的岸線。而這些在湖邊席地而坐的人們，似乎正用另一種更輕靈、更切身的方式，實踐著對“風(fēng)景”的擁有。生活的希望，有時并非向上攀爬，而是向外舒展，能自由地呼吸一片干凈的空氣，能從容地?fù)碛幸欢伪缓饨傅臅r光。</p> <p class="ql-block">我避開那人聲微瀾的岸邊，順著小徑往深處去。人跡果然便稀了。樹木呈現(xiàn)出冬日最本真的筋骨。香樟與梧桐的枝椏伸向天空，是書法中枯筆的蒼勁。葉子并未落盡，殘留的也失了鮮潤，蜷成一種焦糖與赭石混合的、沉郁的色調(diào)，像被歲月久久摩挲過的舊絨面。這份沉靜，與入口處那點鮮活的人氣，構(gòu)成一幅畫的兩面，彼此對照，卻并不沖突。</p><p class="ql-block">湖水便在這片沉靜的臂彎里臥著，是那種凝脂般的深綠。沒了游船的攪擾，它平得像一整塊墨玉的臺面。最妙是那座跨湖的拱橋，連同它纖秀的欄桿，將清晰而圓滿的弧線倒映在水中，構(gòu)成一個完美的、靜謐的圓。風(fēng)極細(xì)時，這圓便微微地晃，如夢中之眼。忽而，不知是投石還是魚躍，“噗”地一聲輕響，一條魚在橋影附近泛起漣漪，銀白色的鱗光倏忽一閃，旋即蕩開一圈圈極細(xì)的、顫巍巍的紋，將那墨玉的臺面與靜謐的圓，輕輕揉皺，又緩緩撫平。這靈動的生機(jī)，藏在深澈的寒冷之下，需要靜心才能窺見。</p> <p class="ql-block">這靜，讓我不由得想起幾天前才離開的安省巴里。那里的冬，是劈頭蓋臉的、不容分說的。雪是干冷的粉，風(fēng)像帶著冰碴的鞭子，抽打在身上，是一種純粹的、逃離本能的嚴(yán)寒。相比之下，達(dá)州蓮湖的冷，是浸潤的，是帶著水汽與往事的，甚至有一絲故土熟悉的、近乎溫存的涼意。從巴里那種廣袤的、銳利的嚴(yán)寒中“逃離”，回到這里，竟像是一種歸巢，盡管巢穴本身也是清冷的。這“回巢的冷”，與“異鄉(xiāng)的寒”，滋味到底不同。一個讓你縮緊身體，只想躲入有暖氣的室內(nèi)；一個卻讓你愿意舒展眉頭，在冷冽中辨認(rèn)出熟悉的氣息，反而生出些直面甚至品咂它的心境來。</p><p class="ql-block">這心境，大約也是年歲帶來的。水榭邊拍照的年輕人，他們追逐光影與角度，笑聲清脆，那是向外生長的熱情，鮮活可愛。而我們這代人，像這歷經(jīng)四季的樹木，繁華看盡，枝葉落去，反而更珍視向內(nèi)探求的安寧。熱鬧是他們的，我固然欣賞；但這深處的寂靜，這獨處的、無人打擾的漫步，才是此刻靈魂真正渴望的棲息。人生的意義，到了這個階段，似乎不再急于向外構(gòu)建什么，而是向內(nèi)，梳理、沉淀，像這湖水，容納天光云影，也深藏魚躍的微瀾，最終歸于一種深沉的平靜。</p> <p class="ql-block">不知不覺，又走到湖北角那處僻靜的石磯。四下無人，唯有風(fēng)聲、水聲、以及自己呼吸的聲音。我坐下來，并不覺得寂寞，反而感到一種豐盈的自由。這自由來自于，我終于可以坦然享受這份“無人”的境地，不必解釋，無需應(yīng)和。身體感受著石頭傳來的沁涼，眼睛收納著墨玉般的湖與橋上圓滿的倒影，心中卻是一片澄明的空曠。</p><p class="ql-block">起身離去時，風(fēng)依舊冷。但身體里似乎蓄住了一點從寂靜中汲取的、微溫的能量。回頭再看那湖，它依舊沉默著，映照著鉛灰的天與枯寂的枝，也映照著偶爾躍起的銀白漣漪。它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說。而我?guī)ё叩?，是一整個下午的、涼而不厲的慈悲，與一份可以安放在任何嚴(yán)寒處的、內(nèi)心的靜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