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本文是作者“風(fēng)自沂蒙來”系列散文的第一篇。這個系列的作品涵蓋上古至現(xiàn)代臨沂不同時期不同區(qū)域的代表性文明與文化。后面陸續(xù)推出,期待美友的真誠指導(dǎo)。)</p> <p class="ql-block">清晨的薄霧,是蒙山未醒的夢。它軟軟地纏在山腰,給黛青的山體披上一襲素紗的裙裾。山在呼吸,那吐納的氣息清冽而濕潤,拂在臉上,竟像一聲隔了千年的、微涼的嘆息。</p><p class="ql-block">我不由得放輕了腳步,生怕驚擾了這場做了兩千五百年的長夢。那位萬世景仰的孔夫子,當(dāng)年是不是也在這般的晨霧里,攏了攏寬大的衣袖,踏響了第一聲進山的足音?</p><p class="ql-block">路是石階與泥土小徑交織的,有些段落,石面已被歲月和腳步打磨得溫潤如玉,泛著幽幽的光,仿佛沉淀了無數(shù)過往的煙云。陽光正費力地穿過頭頂古松交錯的指縫,漏下一地碎金,隨著風(fēng),活潑地跳躍著。這光影的舞蹈,夫子也看過么?或許,他只是略略抬頭,目光便越過這些玲瓏的嬉戲,投向了山嵐深處,投向了比山更高的地方。他的步履,想來是沉穩(wěn)而略見凝滯的,列國的風(fēng)塵,理想的困頓,都沉淀在那襲簡樸的袍服之下;唯有那望向山巔的眼神,應(yīng)是清亮的,帶著孩子般不倦的探尋。</p><p class="ql-block">及至一處山肩,豁然開朗。風(fēng)猛地撲過來,將衣袂鼓起,也瞬間將胸中的塊壘吹散了幾分。倚著粗糲的石欄望去,心,像一只驟然被放飛的鳥兒,失去了語言的憑依。這就是“魯”了——孔子心心念念的“父母之邦”。它此刻靜靜地鋪展在腳下,無垠的綠,是大地最溫柔的起伏;汶水、泗水如兩條被不經(jīng)意遺落的銀亮絲絳,在陽光下閃著羞澀的光。田疇如棋盤,村落似散落的棋子,一切都那么安詳,那么小。是的,小。我忽然觸摸到了那個“小”字里包含的、并非鄙薄而是無限遼闊的慈悲。只有站得夠高,愛得夠深,才能如此寧靜地俯瞰你所屬的整個世界,明了它的局限,卻依然擁抱它的全部。這“小魯”的剎那,該是怎樣一種精神上的破繭而出?山河的格局,自此在他胸中重組,熔鑄成一個“天下”的雛形。</p><p class="ql-block">蒙山是靜的,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與遠古回音的共振。這山何止見過孔子?更早的煙云里,顓臾國的祭司們,曾在這里對著蒼茫的東蒙之主,吟唱過怎樣莊嚴而神秘的頌歌?那火焰與青銅的氣息,是否也曾滲入山石的肌理?夫子“信而好古”,他踏在這山道上,耳畔除了松濤,或許還有那渺遠禮樂的一絲余韻。他那博大思想的根系,正是向著這般幽深的歷史地層里,貪婪而虔誠地汲取著養(yǎng)分。</p><p class="ql-block">我的思緒,又被另一個身影牽了去。那是漢末的鄭玄,亂世的一葉孤舟,將蒙山當(dāng)作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避風(fēng)港。想象那幅畫面:草廬數(shù)椽,青燈一盞。窗外是永恒的、喧嘩的松濤與泉響,窗內(nèi)是永恒的、寂靜的典籍與筆墨。他將自己最好的年華,悄然抵押給這滿山的明月與清風(fēng),換來竹簡上那些力透紙背的注解。烽火在遠處燃燒,文明卻在這山坳里,被他用最原始的方式,一字一句地,勒石般鐫刻下來。蒙山的夜,那么黑,又那么亮,亮過他案頭那簇不滅的燈火。儒學(xué)的命脈,就這樣在泰山崩摧的巨響之外,于無聲處,被一雙手穩(wěn)穩(wěn)地接住,傳遞下去。</p><p class="ql-block">于是這山的氣質(zhì),便有了奇妙的交融。一邊是孔子登臨送目的、向外輻射的博大情懷,是“士不可不弘毅”的擔(dān)當(dāng);一邊是鄭玄蟄伏堅守的、向內(nèi)深植的堅韌靜氣,是“君子固窮”的持守。一俯一仰,一出一處,這山,便不只是地理的山,而成了一座精神的豐碑,既教導(dǎo)人仰望星空,也囑咐人腳踏實地。</p><p class="ql-block">日頭走得快了,山間的綠意愈發(fā)濃得化不開,光影的變換宛如神祇執(zhí)筆的狂草。山路旁偶見摩崖,朱紅的、黛綠的題刻,是宋元的感慨,明清的流連。它們像不同時代的旅人,路過這思想的圣殿時,忍不住在門廊上留下的簽名與短句。有些筆跡已漫漶,與蒼苔共生,成了山體新生的皺紋。我輕輕撫過那些凹凸的筆畫,仿佛能觸到那些早已冷卻的、卻依然鮮活的體溫與心跳。</p><p class="ql-block">及至絕頂,世界忽然被鋪展成一片無始無終的、動蕩的潔白。云海在腳下翻涌,宛若時間的具象。人立于此,便成了天地間最孤獨也最富足的一粒微塵。夫子當(dāng)年,是否也在這般絕對的浩瀚面前,感到一陣令人戰(zhàn)栗的眩暈?然后,那關(guān)于“仁者樂山”的智慧,便如這云海中冉冉升起的一輪紅日,驟然照亮心靈——“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他愛的,不正是這山的沉靜、穩(wěn)固與無限的包容么?它不言不語,卻孕育生命;它亙古不變,卻映照春秋。這,便是他心中至高道德的化身了。</p><p class="ql-block">“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如今才明白,蒙山,是他精神遠征的起點與原點。在這里,他完成了第一次重要的“俯瞰”,將故鄉(xiāng)收納于心,又將目光投向更遠的“天下”。這座山,是他思想宇宙的第一個,也是最堅實的支點。</p><p class="ql-block">下山時,夕光將整個西邊的天空燒成一片溫暖的桔紅與瑰紫,給蒙山巍峨的剪影鍍上了一道璀璨而溫柔的金邊。它像一位沉靜的巨人,即將安然入眠。來時的霧早已散盡,山體的每一道溝壑都清晰可見,仿佛歷史攤開的書頁。</p><p class="ql-block">我忽然覺得,那只千年前的凝眸,或許從未離開。它已化入這山間的風(fēng),林間的霧,巖石的紋理,泉水的歌聲里。它在我們每一次對高度的渴望、對遠方的眺望、對根基的堅守中,悄然復(fù)活。</p><p class="ql-block">東山依舊在。而那場始于東登的、向內(nèi)心與星空同時進發(fā)的壯游,至今,仍在每一個仰望著它的靈魂里,生生不息地延續(xù)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