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湘南資興，回龍山下的風總帶著柏樹河的濕潤，陜南的漢江卻載不動千里牽掛。娘總在鄉(xiāng)親面前笑著夸我孝順，眼角的皺紋里全是驕傲，可只有我胸口的那顆心知道，我是最虧欠娘的兒子。三個姐姐妹妹守著故土，日日能承歡膝下，唯有我，從山村的田埂一步步走到異鄉(xiāng)的街巷，越走越遠，把娘的牽掛拉得又細又長，也讓這份內疚在歲月里沉淀得愈發(fā)沉重，重到每個深夜都能清晰聽見心跳里的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娘盼了兩個女兒，才盼來我這根獨苗。七個多月的早產(chǎn)，讓我生下來只有小貓般大小，閉著眼蜷在娘的懷里，連哭都沒力氣。娘后來跟我說，那些日子她幾乎沒合過眼，把我揣在懷里焐著，生怕夜里一陣風就把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崽吹沒了。童年的我是個藥罐子，痢疾、感冒發(fā)燒輪番找上門，七十年代的山村，米缸都常常見底，為了給我治病，娘總要把雞蛋省了又省，藏在衣柜的角落攢著應急，實在不夠了，就硬著頭皮挨家挨戶去借。山路彎彎，七八里外的礦山醫(yī)院是娘背著我走了無數(shù)遍的路，她的粗布衣裳被我的汗浸濕，又被太陽曬干，背上的溫度卻始終暖著我。那時我只知道趴在娘背上舒服，卻不懂她上坡時弓起的脊背、下坡時穩(wěn)住的腳步里，藏著怎樣的忐忑與堅毅，直到我抱著晚歸的兒子，心都揪到嗓子眼時，才讀懂娘當年每一步的重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四五歲那年，一個神婆子的話讓娘的心揪了整整十一年——“這娃十六歲前要防水”。從此，阻止我下水成了娘的頭等大事。盛夏的柏樹河，洄水灣里滿是戲水的孩子，白花花的身子像魚兒一樣穿梭，岸邊的笑聲能傳到山那頭。我經(jīng)不住小伙伴的慫恿，脫了衣裳就扎進水里，清涼的河水剛漫過肩頭，就聽見了娘熟悉的呼喊。我嚇得趕緊躲進兩米多深的蘆葦蕩，屏住呼吸不敢出聲。娘站在岸邊，目光在一群赤條條的孩子里掃來掃去，喊我的名字，聲音里帶著急。她當然認不出哪個是我，可她認得自己的手藝——那件帶著補丁的粗布褂子，是她熬夜縫的，針腳里全是她的記號?！搬蹋俨怀鰜?，我就把你衣裳拎回家，讓你光屁股走回去！”娘的聲音帶著嗔怪，小伙伴們的哄笑聲讓我紅了臉，只好蔫蔫地從蘆葦叢里鉆出來。如今想起那時的狼狽，鼻尖還是會發(fā)酸，娘的嚴厲從來都不是苛責，是藏在皺紋里的擔憂，是怕失去的恐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娘的“偵察能力”仿佛是天生的。小時候跟著表哥去后山看荷花，那片水庫邊的荷花亭亭玉立，粉白的花瓣映著綠水，魚兒在荷葉下穿梭，我剛脫了鞋想下水捉魚，就聽見娘的呼喊從山坳里飄過來，清清晰晰，像在耳邊。高中時偷偷騎走二姐的單車，跟著同學去程江口玩，一路唱著歌，全然忘了跟家里說一聲。傍晚推著單車往家走，遠遠就看見村口的禾坪上，娘和二姐站在夕陽里，娘的身子微微前傾，望著路的盡頭，風把她的頭發(fā)吹得有些凌亂。那天晚飯，桌子上靜得只有筷子碰碗的聲音，我低著頭不敢看娘。晚飯后，娘把我叫進她的臥室，從門后拿起一根荊條，那是她早就準備好的。荊條落在身上，不痛，可我看見娘的手在抖，眼淚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洇出一個個濕痕。那是娘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后來姐姐說，我走后，娘每隔半個時辰就往村口跑一趟，眼睛都望穿了，生怕我騎車摔著、迷路了。那時我只覺得委屈，直到多年后，我兒子放學后遲遲不歸，我在小區(qū)里瘋了似的尋找，看見他的身影時，又氣又喜，眼淚差點掉下來，才真切體會到娘當年那份坐立不安的焦灼，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舐犢情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青春期的叛逆像野草一樣瘋長，懵懂的初戀讓我的高中成績一落千丈。畢業(yè)后，我灰溜溜地回了家，跟著父親和姐姐們下地干活?！半p搶”時節(jié)的太陽像火烤，我戴著草帽，在田里插秧、打稻，拖著沉重的犁鏵在地里翻土，汗水順著額頭往下淌，滴進田里，瞬間就沒了蹤影。累到極致時，哪怕是靠在墻角、躲在樹蔭下，都能倒頭就睡。娘站在田埂上，看著我佝僂的身影，沒有一句憐惜的話，她只是想讓我安安分分地留在村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過安穩(wěn)日子。可當我猶豫著說想考學時，娘沉默了很久，眉頭皺了又舒，最后轉身從衣柜里翻出一個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幾塊皺巴巴的錢，那是她省吃儉用攢下的路費?！跋肴ゾ驮囋嚢伞保穆曇艉茌p，卻像一股力量推著我。得知我考上的那天，娘正在剁豬菜，菜刀停在砧板上，她抬起頭，眼里有欣慰，卻也藏著不舍。她連夜給我縫補行李，針腳密密麻麻，縫進去的全是牽掛。畢業(yè)后我回到家鄉(xiāng)當鄉(xiāng)鎮(zhèn)干部，娘以為我終于能留在她身邊了，臉上的笑容都多了?？晌医K究還是不安分，調去城里的母校，考到郴州市政府辦，再到臨武縣分管礦山安全，每一次變動，都讓娘的牽掛又添一分，她的白發(fā)，也跟著多了一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父親走后，家里的重擔全壓在了娘的肩上，她的風濕病越來越重，陰雨天里，關節(jié)疼得路都走不穩(wěn)，卻還是硬撐著操持家務。我結婚那年，家里一貧如洗，娘看著我為難的樣子，悄悄把家里僅有的兩頭豬賣了，揣著一千塊錢遞給我，“拿著吧，湊個數(shù)”。那錢帶著豬圈的氣味，卻比任何珍寶都沉重，那是娘全部的家底，是她對我的疼。兒子牛牛出生時，娘連夜從鄉(xiāng)下趕過來，提著一籃熱乎乎的雞蛋、一只肥雞，還有她親手縫制的小衣褲，針腳細密，帶著她的體溫。看到牛牛是個男孩，娘笑得合不攏嘴，說“半夜做夢都能笑醒”。牛牛兩歲半送幼兒園時還不會說話，娘急得四處打聽偏方，逢人就問“有沒有誰家娃也這樣”，直到我打電話告訴她牛牛開口說話了，電話那頭的娘才長長舒了口氣，聲音里滿是釋然。分管礦山工作那些年，娘最怕下雨，電視里一報道礦山事故，她就整夜睡不著，一遍遍給我打電話，只問“你沒事吧”；郴州官場動蕩時，她從鄉(xiāng)親嘴里聽到各種傳聞，急得不行，每次回家都拉著我的手叮囑，“娃啊，咱清清白白做人，平平安安就好”；調任陜西安康后，她沒坐過飛機，沒出過遠門，只能從電視里看陜南的樣子，電話里的叮囑永遠是“少抽煙、少喝酒，晚上別往外跑”，簡單的幾句話，卻聽得出她藏在心里的惦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娘總說，不求我當多大官，只求我平平安安。她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坐一次飛機。我催了她好幾次，她都笑著推脫，“天熱，等秋涼了再說”。直到2015年，妹妹陪著她坐火車來安康看我。我們一起去了香溪洞，娘摸著山上的古樹，說“這樹比家里的老樟樹還粗”；去瀛湖時，她望著寬闊的湖面，眼里滿是新奇；在流水古鎮(zhèn)，她嘗了當?shù)氐聂~干，笑著說“比家里的河魚鮮”。后來我們去了西安，看了華清池、大雁塔，娘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攏嘴?；爻虝r，我們坐飛機回長沙，娘坐在靠窗的位置，緊緊抓著我的手，眼里有緊張，更多的是興奮。飛機起飛時，她看著地面的房子越來越小，忍不住感嘆“這世道真神奇，人還能飛起來”。在長沙住了一晚，第二天妹妹送她回郴州，我送她們到火車站，娘拉著我的手，反復說“娃啊，照顧好自己，不用惦記我”?；疖囬_動時，她隔著窗戶朝我揮手，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大半，風吹起她的衣角，那一刻，我眼眶一熱，轉過頭不敢再看。后來聽妹妹說，娘回到老家，逢人就說“我坐過飛機了，去了陜西，見了我崽，值了”，語氣里滿是滿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娘不在了，可每次想她，我還是會走進夢里。夢里的山村依舊是老樣子，柏樹河的水清清亮亮，村口的禾坪上，娘正站在夕陽里等我，她的頭發(fā)還是黑的，臉上帶著笑，看見我就朝我揮手。夢里的我還是個孩子，撲進娘的懷里，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夢里的娘還在燈下縫補衣裳，針腳密密麻麻，嘴里念叨著“崽啊，出門要當心”；夢里的柏樹河依舊清涼，娘站在岸邊喊我回家，聲音溫柔得能化進水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漢江的水潮起潮落，像娘當年的叮嚀，從未停歇。娘的愛，是童年背上的溫度，暖了我一路；是少年耳畔的嗔怪，護了我半生；是成年后千里之外的牽掛，安了我心神。她用一生的操勞，教會我本本分分做事、清清白白做人；用一世的牽掛，讓我知道，無論走多遠，總有個家在等我，總有個人在盼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我想娘的時候，只能在夢里悄悄回趟家。推開那扇熟悉的木門，喊一聲“娘”，仿佛她還在屋里答應，還在灶臺邊忙活，還在燈下等我歸。愿天堂沒有山路彎彎，沒有千里相隔，愿娘在那邊，再也不用為我牽腸掛肚，能安安穩(wěn)穩(wěn)，笑口常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而我，會帶著娘的教誨，帶著這份沉甸甸的思念，好好生活，不辜負她的牽掛，不辜負她的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