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忙完家務(wù)活,已是早上10點,我拿起自拍桿,背起帆布包,9號線轉(zhuǎn)13號線,便開始了世博文化公園的撿秋活動。那片荷花池,盛夏的亭亭早已斂盡,水面清寂,只剩下一池縱橫的褐赭色殘梗。它們以一種近乎書法中“枯筆”的意趣,疏疏朗朗地立著,或斜倚著,在秋日淡白的天光下,勾勒出繁華落盡后骨骼的清矍。水是暗綠的綢,將這些線條倒映得有些恍惚,仿佛時間在這里走得慢了些,耽于一種殘缺的、靜定的美。我正對著這滿池的線條出神,一陣清亮的歡笑聲便漫了過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笑聲的源頭,是雙子山蔥蘢的坡道上流動的一抹鮮亮顏色——一群系著紅領(lǐng)巾的小學生,正由老師領(lǐng)著,像一群忽然從巢中涌出的、羽翼初豐的雀兒。他們背包上的掛飾叮當作響,腳步踩得落葉沙沙地歡唱,那生氣是如此飽滿而喧騰,瞬間便將池邊枯荷的靜穆撞開了一道活潑的缺口。我被這生氣牽引著,也隨之步入山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山路盤旋,孩子們的隊伍忽前忽后,笑聲像陽光的碎片,灑在沿途的林木間。行至一處向陽的坡面,眼前驀地跳出一團團、一簇簇灼眼的紅來——是艷山紅。這南國的舊相識,在江南的秋里,竟也開得這般不管不顧,潑辣辣地,將蒼綠的背景燒出一個個明亮的窟窿。那紅不是牡丹的雍容,也非玫瑰的嬌柔,而是一種山野氣的、帶著微澀葉香的盎然,像一簇簇不肯向秋風妥協(xié)的小小火苗。幾個孩子圍著一株開得最盛的,仰著頭,小臉被映得紅撲撲的,指指點點。他們的鮮紅領(lǐng)巾,與枝頭的艷山紅,一靜一動,竟成了這山道上最暖人的呼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繞過那片熱烈的紅,未及平復心緒,耳邊先傳來了隱隱的轟鳴,清潤的,連綿的。緊走幾步,穿過一段幽邃的竹林,一道瀑布便豁然懸在眼前了。山石壘成的崖壁不算高,水流卻頗豐沛,并非“飛流直下”的狂瀑,而是如數(shù)匹素練并垂,溫婉地跌落進底下墨綠的潭中。飛濺的水沫形成一片蒙蒙的煙,涼意便隔著老遠撲面而來,空氣里滿是負離子的、清甜的味道。方才爬山帶來的一點微燥,瞬間被這水汽滌凈了。我坐在潭邊的石上,看那水流永無止息地奔赴,碎玉般的水花在潭面綻開又消融,覺得自己的思緒也仿佛被洗過,變得清澈而空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離了瀑布的喧響,步入植物園,便像是從一首清亮的詩,走進了一闋慢詞。這里的世界是按另一種節(jié)律呼吸的。高大的喬木落下斑駁的影,小徑曲折,引向一個個靜謐的角落??諝饫锔又鴱碗s的、屬于草木的香氣:腐殖土深厚的暖意,松針清冷的澀,還有不知名秋花那一絲絲幽微的甜。我遇到一片葉色正變得金燦燦的鵝掌楸,也在一樹紅珊瑚珠似的南天竹果前停了許久。這里沒有一覽無余的景致,卻充滿了迷人的、需要俯身細察的細節(jié)——一片葉脈的紋路,一顆漿果的光澤,一只在草葉間匆忙趕路的甲蟲。秋的豐饒與凋零,在此處是并存的,以一種近乎哲學的沉默方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從植物園的“野趣”中走出,世界花藝園則呈現(xiàn)出一場被精心編排的秋日典禮。花畦齊整,色彩經(jīng)過高明度的配比,像打翻了的調(diào)色盤,卻又被規(guī)訓得賞心悅目。大片的菊,以整齊的隊列,展示著金絲垂瓣的雍容或乒乓菊的憨拙;羽衣甘藍紫紅相間的葉片,如同大地的錦緞;還有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形態(tài)奇異的異域花卉,驕傲地挺立著。美是毋庸置疑的,卻美得有些遙遠,像櫥窗里璀璨的珠寶。我匆匆走過,心里竟有些懷念植物園里那棵獨自紅著的、不甚規(guī)整的烏桕樹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腳步被牽引著,不覺已到了中心湖。時近傍晚,西斜的太陽將最后的、毫無保留的金色,慷慨地鋪滿了整個湖面。湖水成了一整塊顫動著的、熔化的金箔。對岸的樹影變成深淺不一的墨色剪影,倒映在這片輝煌里,又被柔波揉碎,化開。湖面上五個彩色的水球,正挨挨擠擠地漂浮在湖心最亮的那片金光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是些極鮮亮的顏色:明黃、緋紅、湖藍、翠綠、還有藕荷的紫,圓潤潤的,仿佛是夕陽不慎遺落的幾滴濃縮的光譜。它們隨波輕晃,像五顆散落在天鵝絨上的寶石,又像孩子夢中飄出的、不肯醒的肥皂泡。在這以金黃與墨色為主調(diào)的、莊重的暮景里,它們的出現(xiàn)是如此意外,如此歡欣,甚至帶著一絲童稚的詼諧。我忽然想起方才山道上那群紅領(lǐng)巾的喧嚷,這五個彩色的球,莫非是他們秋游的歡樂,不小心具象成了這湖上的音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幾只水鳥悠然劃開金光,漾起的漣漪一圈圈蕩向遠處,將那天上的富麗與湖中的沉靜,連成了一片無始無終的、靜謐的夢境。我立在湖邊,久久無言,只覺一身的風塵與思緒,都被這浩蕩而又溫柔的金色給熨平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暮色即將四合,像一滴漸洇的墨,將天地間的色彩緩緩收走。我轉(zhuǎn)向此行的最后一站——那座潔白的羅丹藝術(shù)中心。館內(nèi)已亮起暖黃的燈光,與窗外沉藍的暮色隔絕成兩個世界。那些青銅與石膏的軀體,在靜謐的光里蘇醒?!端枷胝摺返某聊却巴獾囊垢砗?,《加萊義民》的腳步仿佛踏在每一個觀者的心上。我在《青銅時代》那個初醒的少年像前駐足最久。他身軀里那勃發(fā)的、將醒未醒的生命力,與窗外那走過了蓬勃、絢爛、正在步入安謐的秋天,形成一種奇妙的互文。藝術(shù)在此刻,不再是遙遠的膜拜對象,它成了我這一日足跡的最終回響——那池邊的枯榮,山間的紅艷,瀑布的流逝,草木的生死,湖光的永恒,最終都凝結(jié)于這人類以雙手塑造出的、關(guān)于生命力的永恒詰問之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走出館門,氣溫已涼如水?;赝@一日的“撿秋”,我發(fā)覺撿起的竟是如此豐盈的一切:從一池枯荷的筆意開始,途經(jīng)童聲、山紅、流瀑、幽林、繁花、金波,最終抵達一座用青銅鑄成的、靜謐而洶涌的內(nèi)心之秋。這秋痕,已深深印在步跡里,也沉在了心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