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今年秋天,我回老家補修房子,望著滿院雜草茂盛,野生樹木濟濟一堂,門前更是大草原風光,不知從哪著手動工,正在犯難猶豫著,鄰居嫂子給我舉薦旺懷,她說別的青年勞力都出外打工了,旺懷在村里很頂硬,人好、靠住事。村里人有啥干不過來的活,都找旺懷幫忙。幾十年沒見旺懷了,他與我是小學同學,也奔六了,原來他一直在村里。我和嫂子就去找旺懷的嫂子聯(lián)系旺懷,得知他最近有空,我很高興。</p><p class="ql-block">不一會兒,見旺懷開著個紅色電動代步車顛簸著來了,<span style="font-size:18px;">后視鏡上系著的紅布條隨風飄舞。旺懷從車里出來,</span>還是那么愛笑,他看看現(xiàn)場情況,決定動工先除掉多余的草木,再下一步找挖掘機、裝載機之類的機械設備輔助,他邊說邊就跑進東面裂開大縫的三間危房,嚇得我喊他出來,他抬頭眺了眺房梁,裂縫里漏下的光正好照在他的臉上,他笑著說,你放心,暫時塌不下來。我們明天趕早帶幾個幫手,把房子里所有家具都搬出來放好,后天就能拆房了。我再三詢問旺懷,房子的堅固程度,若沒有把握就別搬內(nèi)面的家居了,也沒啥值錢的物品,萬一搬東西時房子撤下來,那就慘了。旺懷大笑,連說不怕、好著哩,沒一點兒麻達。</p><p class="ql-block">當我第三天回到家里,看到那摞在一起的空食品盒子、發(fā)了霉的筷子、生了銹的鼓風機、歪腿的條桌、黑乎乎的老式鐵鍋、水缸、風箱、冰箱、瓦罐、缺了瓷的碟碟碗碗、炕上鋪的破了洞的舊竹席………古董般碼放在糧倉房里、院子里。<span style="font-size:18px;">旺懷把屋內(nèi)凡是用過的、能用的、無用的家什都挪了出來,把房前屋后所有</span>雜草搞的一毛不留。我很詫異他的速度,他舉起撅頭一下就挖掉一顆小樹,他拿起鋸子上樹就像走路,很快就給大樹理了發(fā),地上落滿了樹枝。我說你就象光頭強一樣,伐木砍樹麻溜的很。旺懷說這點兒活不算啥,現(xiàn)在村里好多家都一樣,長期不住人院落就讓柴草繡了。</p><p class="ql-block">旺懷每天早上七點就到場,中午回家吃飯,下午六點下班,潑蠻有加,我納悶他得了神力,隨著挖掘機的屁股,撿拾碎瓦片,磚頭蛋子,樹根棒子,我隨了幾趟,晚上腰酸背疼,第二天早上還爬不起來,旺懷與我同齡,他照樣精神抖擻,令我不解。有時晚上突然下雨,旺懷返回工地,用塑料棚膜蓋好挖了半拉子的房根子怕灌水,將收工時沒蓋住的水井檢查檢查,把沒收進屋的農(nóng)具一一收起,他才放心著回家休息。他從沒在我面前提起過這些事,但我明白這都是他干的。</p><p class="ql-block">有一天,旺懷在院子里邊干活邊和大家拉家常,愁娃還沒找到媳婦,他在視頻里看到有個人能掐會算,神的很,他詢問了一下,那神人說他兒子去年看了幾個幾個對象,說的太準了。神人隔視頻指點著他,說他家里房子里某個方位某個抽屜里有一個佛像,他順著去找,果不其然有一尊鑰匙扣上帶的小小的觀音菩薩象,神人讓他把此佛象送到廟里去,讓大家供奉,兒子的媳婦幾個月后就會有消息。旺懷說但愿是真的。一起干活的人們都笑了。我在房內(nèi)邊聽邊整理舊物,不料,抽屜里有一尊黃色觀音菩薩象在鑰匙扣上,我確認在三真真確確,大家樂了,我驚奇之余將佛像用紅紙包好,也準備送至廟堂供奉。</p><p class="ql-block">連著幾天下雨,我們家室外暫停施工,我打電話叫旺懷來油漆房門,旺懷說他忙著給家里的豬打料,,后天來刷漆。旺懷每年養(yǎng)十幾頭黑豬,過年時村里的人們都去旺懷家買豬肉,他們說旺懷給豬吃的好,純玉米糧食喂養(yǎng),豬肉那叫一個好吃。聽的我恨不得馬上過年,等旺懷殺豬吃肉。旺懷說他的豬肉不用去集市賣,自己村里的人就搶貨了,村里在外地的人給他打電話預留郵寄豬肉,他說運費太高不劃算,有時賣的自家都沒吃的了。</p><p class="ql-block">快兩天了,旺懷一直沒消息,發(fā)微信、打電話沒音信。傍晚得知旺懷住院了,打核桃時從核桃樹上掉下來了,手機摔壞了,旺懷的胳膊、肋骨都受了重傷,需要盡快手術。第二天大早,我與侄子準備趕去醫(yī)院看望,忐忑不安的心情,涌起一股沉重的憂傷。醫(yī)院的走廊清靜空蕩,我們匆匆忙忙著急找旺懷的病房,一進門,見旺懷躺在床上,正在輸液,兩天沒見,他看上去瘦了一圈,媳婦在旁邊坐著。旺懷見我們來了,他笑著一手支撐著身體勉強著坐了起來,靦腆的樣子,我們一再勸阻讓他躺下。他笑說沒事,明天早上做手術,我那天著急去打核桃,下了點毛毛子雨,樹身光滑,掉了下來,我打了很多核桃,關鍵今年核桃不值啥錢,說著他又笑了,他穿了個花短褲,蘭色半袖,光著腳丫子,腳上、小腿上、胳膊上隱約的舊疤痕好多處,瘦峭的臉龐胡子拉碴的,明亮的眸子,干裂的嘴唇,濃密烏黑的寸發(fā)里粘著些許柴渣,時時一陣笑聲。躺在病床上了,他還能笑出來,且笑的坦然,笑的開心。我看見他腫的罐子似的胳膊,怎么也笑不出來。我們臨走時,他執(zhí)意不聽勸阻,非得讓媳婦一手扶著他,一手高舉著液體瓶送我們。站在病房門口的旺懷,有點駝背了,他嚴肅起來,臉上的皺紋就舒展成了比膚色淺的幾根破浪線。記得我們上小學時,逢周末假期,與村里的娃娃搭伙成群去偷生產(chǎn)隊種的瓜,去打豬草,跑十里路去看電影。我叮囑他今后再不能掄起撅頭、鐵鍬干重活了,他這一劫是村里的一大損失,令人惋惜。</p><p class="ql-block">村里的老年人多,修修補補的活兒多,旺懷與媳婦幾乎天天忙忙碌碌,村道上常遇見他們拉著架子車,扛著工具來來回回。他不是在房頂,就是在樹上、田野、村頭村尾,往復著干活。有一天,旺懷幫我侄子家處理墻根子,中午回家吃飯的時間,村里人蓋新房,挖水井挖不妥當,急的主人團團轉(zhuǎn),裝載機還在旁邊等著施工,有人喊著找旺懷,一定能弄好,于是旺懷被拽去指導。他一到就掄起撅頭親自挖,正好被我和侄子遇見,侄子喊著旺懷,我家的活更著急,明天又要下雨了。旺懷頭也不抬地回答,這邊就幾下,這個是地下工程,弄不好影響地上的活路。你不要著急,你那邊下午就干好了,都是咱村里人。常常聽見到處都在喊旺懷、旺懷……我大大坐在墻頭上邊砌磚邊笑著說,旺懷日能的,成村里的紅人了!</p><p class="ql-block">我家的土工活完成了,我開始整理室內(nèi),拿起一件一件旺懷從危房中搬出的家當,那搪瓷缸子是我上中學時用過的,雖斑駁不堪卻記憶猶新,缸子上的紅花綠葉是當年學校宿舍架板上最矚目的餐具,四五十人一個大通鋪宿舍,餐具也多,每逢下課用餐,我總會精準的拿出自己的餐具去打水。那個舊木箱子是我在工廠上班時的行李箱,仔細看哪些樸素的碗碗碟碟、瓶瓶罐罐上,都承載著童年時全家幸??鞓返挠白?,我默默地仔細著拂去上面的灰塵,將它們一一擺放好,還有爸爸存放的一大麻袋賬薄,那是爸當村干部六十年來的條據(jù)、會議記錄、土地登記薄等等,更久遠的有爺爺奶奶與他們的子女全家人的地契,那是一九五七年政府發(fā)的,還有那時爺爺當選村人大代表的榮譽證書……看著這些物件,我不由地感嘆,幸虧旺懷搬出了這些東西,它們是一段無價的歷史。并非不值錢的物品。當我回城告訴爸媽家里有什么什么,爸高興的假牙脫了下來,媽說幸虧你把這些東西保留下,我們都記不清了。</p><p class="ql-block">回京之后,閑下來時,我忽然想起了旺懷!<span style="font-size:18px;">有些東西,錢買不來,機器替不了,非得有人用血肉之軀,一寸寸地扛,一锨锨地挖,一聲聲地笑,才能在這世上留下溫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貴重盡在平淡里,生活重在過程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12.5</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