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題記:</p><p class="ql-block"> 樹記得每一片葉子離去的弧度,也記得它們化作春泥的歸途。我的二十年,不過是一場深情的迷途——以夢啟程,以根作注。</p> <p class="ql-block"> 推開那扇通往操場的鐵門時,銹蝕的門軸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吱呀”——像是時光本身發(fā)出的、一聲小小的嘆息。我停住了。風(fēng)還是從記憶的方向吹來,帶著草原秋天特有的、沙棘與干草被曬透的氣味,輕輕掀起我額前的碎發(fā)??裳矍暗男@,分明是另一個模樣了。新漆的跑道紅得有些陌生,教學(xué)樓貼著我不認識的瓷磚,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冷白的光。只有遠處那排白楊,輪廓依舊,只是更高,也更沉默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回到這里,像是循著一根斷了二十年的線頭,試圖接續(xù)一場未完的夢。夢的起點,就在前方那間第三排的教室里。那年我大學(xué)畢業(yè),頂著“免試高材生”的光環(huán)落到這所旗中學(xué),心里揣著的,何止是一本書?是一整個亟待傾瀉的春天。我以為站在講臺上,便能將世界的美好與知識,像播種一樣,撒進那些亮晶晶的眼睛里。那時我穿素色長裙,頭發(fā)扎成高高的馬尾,走路帶風(fēng),相信自己能教會他們所有重要的東西——關(guān)于文學(xué),關(guān)于遠方,關(guān)于如何做一個挺拔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是陳老師。她坐在靠窗的位子,戴著一副老花鏡,正低頭看一本作業(yè)。陽光把她滿頭的銀發(fā)照得如同覆了一層柔軟的雪。我輕輕喚了一聲,她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瞇起來,隨即那眼里便漾開一片溫暖的、幾乎讓我落淚的漣漪?!鞍パ剑悄阊?!”她放下筆,站起身拉住我的手。那雙手,干燥、溫暖,布滿歲月細密的紋路,卻有著驚人的力量。“我們的小才女回來了……當初都說,你要是肯一直教書,不知要教出多少棵好苗子?!?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喉嚨發(fā)緊,只能用力回握她的手,嘴角彎起一個自己也知道不甚自然的弧度。才女?苗子?這些詞像隔著一層毛玻璃看到的舊照片,美好,卻已失卻了溫度。命運哪里會按照寫好的劇本上演。一紙調(diào)令,我便從飄著粉筆灰的講臺,徑直走進了環(huán)保監(jiān)測站漫天的風(fēng)沙里。十年,我學(xué)會了辨認各種污染物的氣息,學(xué)會了在報告里用最冷靜的數(shù)據(jù)描述一條河的垂死與復(fù)活。后來,又是七年,轉(zhuǎn)入組織部,在無盡的文件、表格與考察材料中,將自己打磨得嚴謹而沉默。人們說這是“媳婦熬成婆”,只有自己知道,那些深夜獨自面對的報表,那些無法言說的權(quán)衡與堅持,是如何一點點改變了我的輪廓。如今,我在檔案史志的隊伍里,與塵封的往事對話,整理那些被時光遺忘的名字與足跡。這算是一種抵達嗎?我有時看著鏡中人沉靜的眼角,會恍惚覺得,那個穿著長裙、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女教師,已是前世的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陳老師不再談往事,她領(lǐng)我走到窗前,指著操場邊:“看,那棵老榆樹,還記得嗎?”怎么不記得。我青春里許多無人訴說的心事,都曾向它低語。它那時已很蒼勁,如今更是盤根錯節(jié),樹皮皸裂成深刻的溝壑,像大地本身凝固的脈搏??梢粯涫[蘢的葉子,卻在風(fēng)里嘩嘩地響著,流淌著無窮無盡的生命力?!八剑标惱蠋煹穆曇糨p輕的,像在說一個秘密,“年年看著孩子們跑來,又跑去。它不說話,可它什么都懂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是的,它懂得。懂得一個年輕女子曾如何在此憧憬未來,也懂得她后來如何帶著一身風(fēng)塵與疲憊歸來。我的環(huán)保十年,是與大地傷痛貼身搏斗的十年;我的組工七年,是在人性與規(guī)則幽微處謹慎穿行的七年。它們沒有讓我擁有世俗意義上的“財富”,卻給了我另一種饋贈:一種在喧囂中迅速沉靜下來的能力,一種穿透表象觸摸事物筋骨的直覺。就像昨天,會上討論消防改造,紛爭不下時,我?guī)缀跄堋翱匆姟彪[患藏匿的路徑,那些經(jīng)驗仿佛自動織成一張網(wǎng),助我打撈起最關(guān)鍵的癥結(jié)。同事們感慨:“到底是干過環(huán)保的,眼睛毒?!边@算是對另一種人生價值的認可嗎?我說不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幾個女學(xué)生手挽手從樹下走過,校服裙擺揚起青春的弧度,笑聲清脆如銀鈴碎在空氣里。那笑聲像一根極細的針,猝不及防地,刺中我心底最柔軟、也最愧疚的一隅。我的孩子。我這雙手,簽批過許多文件,處理過不少急務(wù),在專業(yè)領(lǐng)域逐漸變得篤定而有力??僧斶@雙手想要撫摸孩子成長的年輪時,卻常常撲空,只觸到時光流逝后冰涼的虛空。他的童年,我參與得太少;他的困惑,我懂得太遲。人間這一趟,角色繁多,我卻似乎,總是在最重要的那一幕,姍姍來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悔嗎?”風(fēng)穿過榆樹葉,仿佛也在問。若沿著教師的軌跡安然前行,如今或許已是另一種圓滿,桃李春風(fēng),閑適淡然??赡菢樱冶悴粫靡粭l河的嗚咽,不會理解一頁檔案所能承載的時空重量,也不會在命運的顛簸中,將自己重塑成如今的模樣——雖不完美,卻也算堅實。我的錢包并不豐厚,車子也只是尋常代步,在旁人談?wù)摲慨a(chǎn)與投資的茶余飯后,我常常只是安靜地微笑。可誰又能說,只有一種財富?那些與污染企業(yè)對峙時的凜然,那些在故紙堆中發(fā)現(xiàn)歷史密碼時的欣喜,那些在無數(shù)個獨自行走的夜里,與自己達成的和解……它們不曾存入銀行,卻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生命里,成為我應(yīng)對世事的底氣與從容。這何嘗不是一種豐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夕陽緩緩西沉,給整個校園,給老榆樹,也給陳老師的白發(fā),都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該走了。陳老師送我到門口,再次握住我的手:“好好的。樹在這里,根就在這里。什么時候想回來看看,都行?!?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點點頭,驅(qū)車離開。后視鏡里,學(xué)校的輪廓逐漸融化在暮色里,唯有那棵老榆樹,依然清晰地立在天際,像一枚墨綠的、溫存的印章,蓋在我二十年人生的信箋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車子匯入街道的車流,窗外霓虹初上。我心里那片翻涌的潮水,不知何時已平靜下來,化為一片深邃的寧靜。這一路,我失了柳岸花明的捷徑,卻得了在曠野中獨自辨認星圖的勇氣。人間這一趟,誰不是一邊撿拾,一邊遺失?我未曾登上萬眾矚目的舞臺,卻也在自己的角落里,點起了一盞小小的、不被風(fēng)吹熄的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原來,一個女子半生的軌跡,并非偏離,而是更深的沉入。沉入生活的肌理,沉入責任的深處,沉入那些歡笑與缺憾共同鑄成的、真實的生命重量里。 就像那棵老榆樹,不追逐云朵,只把根須默默扎進更深的泥土,于是,風(fēng)霜雨雪,都成了它生命的年輪,沉默,而莊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