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深秋

陳保峰（凡塵）

墨染深秋文：陳保峰 風(fēng)從日歷上撕下一頁薄脆的陽光，蟬鳴便戛然而止。聒噪的盛夏，蜷縮進(jìn)褪盡翠色的空殼里，沉默成泥土深處細(xì)小的逗點(diǎn)。陌野上，莊稼翻涌著金色波濤，農(nóng)人彎腰收割時濺起的汗珠，墜落在鐮刀寒光劃開的裂縫中，倏忽就凝結(jié)成深藏在枯葉間的霜花。 暮色像被打翻的硯臺，將深淺不一的墨汁潑灑向天際。云絮浸透了濃淡相宜的秋意，時而聚作青黛色的山巒輪廓，時而散成縹緲的輕紗幔帳。一只歸巢的鳥雀掠過漸暗的水洼，翅尖蘸取倒映的晚霞，甩落在蘆葦蕩，驚起一串晶瑩的水珠，叮咚作響墜入了池塘。 楓林燃起了秋天的第一把火，起初只是幾片羞澀試探的紅，繼而整面山坡都沸騰了起來。火焰順著枝椏攀爬，順著溝壑流淌，甚至燒穿了薄霧織就的簾幕。一陣風(fēng)吹過，落葉簌簌飄墜，如同被揉碎的朝霞，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拋物線后，輕輕融入埃塵，就像是某個轉(zhuǎn)瞬即逝卻又永恒存在的瞬間。 溪流在陽光下載著滿艙碎金緩步而行，慵懶的石塊張開四肢想攔路打劫，誰知水流卻不予理睬，靈巧地繞個彎，哼唱著小調(diào)繼續(xù)趕路。一只水蜘蛛踩著高蹺在水面疾走如飛，它偶爾駐足觀察自己拉長的倒影，那模樣像極了在鏡前顧盼的少年。幾尾小魚攪動起一池漣漪游過，鱗片閃爍的光芒讓岸邊的野菊羞赧地垂下了眼瞼，它們吐出的氣泡浮到水面破裂時，釋放出整個夏天積攢的暑氣。 秋雨毫無征兆地降臨了，帶著幾分蕭瑟意味的細(xì)密私語。傘骨支撐起了一方小小的世界，雨珠在傘面上敲出參差不齊的節(jié)奏。腳下的土地散發(fā)著草木的氣息，混著腐葉堆里新生的菌菇鮮香。青蛙躲在石縫深處鼓噪，聲音穿過層層疊疊的水簾變得朦朧恍惚，仿若來自另一個時空的信使。 秋天的果園彌漫著甜蜜的騷動。蘋果漲紅了臉躲在樹葉間偷窺過往，石榴咧著嘴角露出了瑪瑙般的籽粒，那是它憋了很久終于得以宣泄的秘密笑聲。蜂群早已結(jié)束今年的勞作盛宴，那三兩只外出溜達(dá)的，不慎撞進(jìn)蛛網(wǎng)陷阱，掙扎間抖落了儲藏多年的甜蜜記憶。 荒野張開粗糙溫暖的懷抱，接納著所有迷途的靈魂。狗尾草在風(fēng)中瘋狂地?fù)u擺，跳著祭祀的舞蹈，芒刺勾住路過者衣角訴說古老傳說。鼴鼠掘出的新鮮土堆旁，散落著星羅棋布的隧道入口，地下宮殿里，回蕩著儲備過冬糧食的嘈雜腳步聲。 夕陽西下時分，天空最是精彩絕倫。橘紅、赭石、絳紫、靛藍(lán)……傾瀉而下的色彩相互滲透交融，暈染出難以名狀的奇致夢幻。南歸的雁陣掠過這幅巨型油畫，翅膀剪裁云朵留下了縷縷絲絮般的殘痕。孤鷹盤旋于更高的維度，俯瞰著眾生百態(tài)，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就像是連接天地之間的神秘符咒。 當(dāng)月光悄然漫過窗欞，桂樹篩下的碎屑簌簌落在書案未干的墨跡上，氤氳出若有若無的清香。蟋蟀演奏著夜曲的第一樂章，音色清越悠遠(yuǎn)，勝過任何絲弦歌樂。露水悄無聲息地爬上瓦檐上結(jié)出的網(wǎng)，蝙蝠披著夜色也悄悄登場，膜翼扇動帶起的微弱氣流，攪亂了池面倒影中的星河。 我獨(dú)坐庭院，聽著時光流淌的聲音。茶香裊裊升起，又消散于虛空之中，杯底沉淀的茶葉舒展收縮，如人生般起落。墻角的菊花穿梭于微風(fēng)之間，尋找前世的記憶線索，忽淡忽濃的留香，串聯(lián)起散落四處的詩句片段。 更深露重的午夜時分，萬物歸于寂靜前的短暫格外動人?？莺汕嬷鴼埰频木G傘站立水中，蓮蓬低著頭數(shù)算來年重生的日子。蝸牛背著沉重的殼緩緩爬行，沿途留下的黏液痕跡，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就像是銀河墜落凡間的碎片。 晨霜只在晴朗的黎明來臨，覆蓋了大地，帶來徹骨的寒意，草尖承受不住霜花的重量，彎曲形成優(yōu)美的弧線。早起覓食的麻雀蹦跳著留下梅花狀腳印，羽翼掃過霜層，顯露出原本青蔥的顏色。炊煙也在晨曦中準(zhǔn)時從灶膛升起，筆直指向天空深處，與朝霞相遇碰撞，激發(fā)出朦朧而絢麗的美。 這個季節(jié)適合沉思也適合遺忘?？梢园褵勒鄢杉埓胚M(jìn)河流任其漂遠(yuǎn)，可以把憂傷埋進(jìn)落葉堆里等待發(fā)酵成酒，可以把希望種進(jìn)土地期待來年豐收，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靜靜地看光陰在眼前一寸寸變短或增長。當(dāng)?shù)谝豢|朔風(fēng)吹進(jìn)脖頸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原來秋已經(jīng)這么深了。 于是，在這個無風(fēng)也無雨的秋日午后，就著陽光淡淡的味道，我提筆寫下了這些零散的文字，試圖定格這稍縱即逝的美好。墨水滲透進(jìn)紙張的纖維，就像秋意浸染山川河流那般自然流暢。每一個標(biāo)點(diǎn)符號都是落葉的輕嘆，每一個段落轉(zhuǎn)折都是候鳥遷徙時的抉擇，每一處留白都是月光傾瀉時的靜默無言。而此刻，窗外的秋，正等待今年的第一場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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