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是被一聲長歌擊中靈魂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鄂西宣恩的椿木營，一個被群山輕輕捧在云霧里的地方。我本是去尋訪一片傳說中的高山杜鵑。卻不料，在轉(zhuǎn)過一個山埡口的一剎那，被這凌空而來的聲音撞了個滿懷，它不像是我平日里聽慣的任何一種聲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不是飄過來的，也不是“傳”過來的，它是劈開濃得化不開的霧氣，刺穿沉甸甸的寂靜，像一道閃電，又像一柄剛從淬火的爐子里取出的，燒得通紅的鐵釬，直挺挺地，帶著一股決絕的烈性，釘入了我的耳鼓，釘入了這片蒼茫的天地之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霎時便立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的法術(shù)。那聲音在高亢處，是能把天穹的幕布都頂?shù)寐∑鹨粋€包來的；可它偏偏又不一味地逞強，在激越的頂端，竟能一個回旋，抖落一串顫巍巍的、水汪汪的花音，像一只云雀，在攀至頂點后，不是力竭墜下，而是舒開了翅膀，在那蒼穹的藍緞子上，自由地、歡喜地打著滾兒。這便是高腔山歌了。我未曾謀面，卻已識得了它的魂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循著歌聲，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上跋涉。路是沒有的，只有牛羊踩出的小道，像一根細細的繩索，懸掛在陡峭的山坡上。歌聲成了我的引路人。它時近時遠，忽左忽右，牽引著我。近時，仿佛那歌者就立在我頭頂?shù)膸r石上，每一句歌詞，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辨；遠時，又像隔著一重山巒，渺茫得如同從另一個世界漏過來的一點回音。</p> <p class="ql-block">在這攀爬里，我忽然明白了這歌腔為何要生得如此之高，如此之烈。在這十萬大山之中，聲音若不高，便會被層疊的峰巒吞吃；旋律若不激，便會被呼嘯的山風扯碎。它不是音樂廳里正襟危坐的藝術(shù)，它是從泥土里、從石縫中、從生存的縫隙里，掙扎著、咆哮著、歌唱著迸發(fā)出來的生命本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歌的盡頭，是一位老人。他并非站著，而是蹲在一片剛翻墾過的、散發(fā)著腥甜氣息的黃土地邊，手里捏著一桿黃銅的煙袋，望著腳下奔流的云海。他站起身時，身形也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僂，像一棵被山風塑造過的老松。臉上的皺紋，是縱橫的溝壑，記錄著幾十年甚至更久的風霜雨雪。我?guī)缀鯚o法想象，剛才那石破天驚的歌聲，是從這具看似瘦弱的軀體里迸發(fā)出來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叫李師傅，是這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歌師傅”。對于我的唐突與驚嘆，他只是憨厚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種見慣了山外客人的淡然。我央他再唱一曲，他并不推辭，只是瞇著眼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略一沉吟，便張口唱了起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太陽出來坡背黃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鋤頭薅草忙又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鋤薅個金疙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鋤薅個糧滿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一次，因是近在咫尺，那聲音的力道便感受得愈發(fā)真切。它不是從喉嚨里“唱”出來的，倒像是從丹田深處，調(diào)動了全身的氣力，經(jīng)由歲月的發(fā)酵，最終從胸膛里“炸”開的一朵無形的花。歌聲一起，他周身那老農(nóng)的謙卑便褪去了，一種王者般的自信與尊嚴，在他眼中閃爍。這田間地頭，便是他最輝煌的舞臺；這千山萬壑，便是他最忠實的聽眾。</p> <p class="ql-block">我坐在田埂上，聽著他的歌，思緒卻飄得遠了。我想起材料里說的，這高腔山歌，源頭竟可追溯到戰(zhàn)國時的“夷歌”。千年，多么漫長的時光。這歌聲，或許也曾被屈原在流放途中聽見過，那“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悲憫，是否也曾與這山野間的勞苦與歡愉，有過片刻的共鳴？它一定見證過巴人“伐鼓踏歌”的勇武，也一定陪伴著世世代代的山民，度過那“出門一聲號，上工一聲歌”的漫長而寂寥的農(nóng)耕歲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歌聲，從來就不是為了取悅誰的。它最初的誕生，或許只是為了在空曠的山野里，給自己壯一壯膽，驅(qū)散那蝕骨的孤獨；或許只是為了在繁重的勞作中，統(tǒng)一一下動作的節(jié)奏，喘一口勻?qū)嵉臍?。它直接為勞動服?wù)，它就是勞動的一部分。那歌唱里的“金疙瘩”與“糧滿倉”，是最樸素也最熾熱的愿望。這是一曲曲勞動人民的生命贊歌，它不是旁觀者的嘆息，而是親歷者的呼吸與心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勞動的歌謠里，又怎能少得了愛情？這人類最古老、最永恒的主題，在深山之中，自有它一套滾燙的、不加掩飾的表達。李師傅歇了一氣，煙袋鍋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忽然沖我狡黠地一笑，說：“剛才是唱給土地爺聽的，再給你唱個‘私貨’?！闭f罷，他清了清嗓子，再開口時，那聲音里竟憑空添了幾分柔婉、幾分焦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妹在河邊洗衣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郎在坡上放牛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棒槌捶在石板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聲聲捶在郎心上……”</p> <p class="ql-block">我聽著，幾乎要醉倒在這歌聲里了。這是何等大膽而又含蓄的愛戀！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虛偽的客套，那“棒槌”一聲聲，不是捶在衣裳上，是直接捶在了聽歌人的心坎上。這比一萬句“我愛你”都要來得猛烈和真切。在這與世隔絕的深山里，愛情或許沒有那么多繁文縟節(jié)，但它所承載的思念、渴望與堅貞，卻比山外的世界，要沉重得多，也純粹得多。這世世代代傳唱不衰的高腔山歌，不正是一部用聲音寫就的、古老的愛情與婚姻的敘事史詩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李師傅告訴我，他從小就是在這“歌的海洋”里泡大的。還在襁褓中，母親的“搖籃曲”是高腔；跟著父親下地，父親的“勞動號子”是高腔；村里紅白喜事，鄉(xiāng)親們的“祝?！迸c“哀悼”也是高腔。他說，那時候，山里人不識幾個字，但心里有話，就編成歌來唱。高興了唱，苦悶了也唱；愛了唱，恨了也唱。歌，就是他們的語言，他們的歷史，他們的日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呢？”我忍不住問，“還有年輕人學(xué)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他沉默地裝了一鍋新的煙葉，火柴“刺啦”一聲劃亮，映照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那點火光熄滅了，只剩一點暗紅的星子，在暮色里明明滅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少了?！彼鲁鲆豢陂L長的煙霧，那煙霧融進山間的暮靄里，分不清彼此?！澳贻p的娃子們都下山去了，去城里，去打工。山外邊的新鮮玩意兒多，電視，手機，流行歌……誰還耐煩學(xué)這土得掉渣的老調(diào)子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的話語很平靜，沒有抱怨，只有一種認命般的陳述。但這平靜之下，我卻聽出了一股巨大的、令人心碎的悲涼。他頓了頓，用煙袋指了指腳下這片土地，又說：“我唱了一輩子，也教過幾個徒弟，可他們都唱不出那個‘味’了。這歌啊，得用汗水澆，得用日子熬。心里沒有這座七姊妹山，沒有這片土，嗓子再亮，也只是個空殼子。”</p> <p class="ql-block">天色向晚，云霧漸漸漫了上來，將我們包裹其中，四野變得白茫茫一片。我該下山了。起身與他作別，他依舊蹲在那里，像一尊山石的雕塑，只是朝我揮了揮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獨自沿著來路往下走，將那片歌聲的源頭，那片土地和那位老人，留在了身后愈來愈濃的暮色與云霧里。走了很遠，我忍不住再次回頭。山巔已看不見了。然而，就在那片無邊的寂靜即將把我吞沒的時候，那高亢、激越、帶著一絲悲愴與不甘的歌腔，又一次，撕裂了云霧，穿透了時空，遙遙地追了上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送郎送到五里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只手送郎幾扇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抽只筒筒郎吃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旱路采花少幾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水路采花少船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問郎窩火不窩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歌聲，像一只孤獨的、倔強的老鷹，在空無一物的天際，盤旋著，盤旋著，久久不肯離去。它不再僅僅是一種民間藝術(shù)，它在我的心里，已然成了一種象征，一種隱喻。</p> <p class="ql-block">它隱喻著我們這個民族骨子里那份堅韌不拔、向陽而生的生命意志。任生活如何貧瘠，環(huán)境如何艱險，總要找到一種方式，讓自己的精神站立起來，唱出最響亮、最驕傲的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也隱喻著一種正在逝去的，人與土地血脈相連的古老秩序。那“出門一聲號，上工一聲歌”的生活圖景，正被機械的轟鳴與都市的喧囂所取代。那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歌謠，也終將隨著人們離開土地而逐漸凋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山巔上的絕響，我們今日聽來，是如此的震撼與珍貴。或許不久的將來，它真的只能存在于錄音與文字里，成為一種文化的“標本”。我們竭力地保護、搶救，或許能留住它的“形”，但它那與土地同呼吸，與勞動共節(jié)奏的“魂”，又該如何安放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繼續(xù)向山下走去，走向那片燈火通明的人間。而那蒼涼的歌腔，卻像一枚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我知道，在往后許許多多被俗務(wù)與煩憂填滿的、逼仄的日子里，我總會想起那個下午，那座山巔，那位老人，和那一聲聲，從千年之前傳來，又向千年之后飄去的絕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