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光陰荏苒，離開母校、告別中學時代已逾五十載。雖年逾古稀，兩鬢染霜，但記憶里的中學生活依舊鮮活如初，每每憶及年少時的點滴，便覺歲月回甘，心境也隨之年輕。值此之際，欣然落筆，追憶那段青蔥歲月，致敬母校師長的教誨之恩，緬懷同窗情誼的純粹溫暖。</p><p class="ql-block">當年的學校秉持“學文亦學工、學農(nóng)、學軍，批判資產(chǎn)階級”的辦學方針。四年多的中學生活雖短暫，卻因備戰(zhàn)備荒、學工務(wù)農(nóng)、軍訓(xùn)拉練等經(jīng)歷而格外豐盈?！芭囵B(yǎng)勞動意識，掌握勞動技能，體悟勞動快樂，涵養(yǎng)勞動熱愛”，這是我校課外實踐的核心宗旨。在班主任吳丁元老師的引領(lǐng)下，我們班始終踐行這一理念，在各項實踐活動中走在學校前列。</p><p class="ql-block">吳丁園老師中等身材，小平頭襯得精神矍鑠，濃眉大眼透著干練。他雖腿腳有疾，走路一顛一跛，卻絲毫不減育人熱忱。他性格直爽，時而急躁卻心細如發(fā)——既善于發(fā)掘每位同學的閃光點予以熱忱鼓勵，也會對缺點錯誤直言不諱；他常教誨我們“要有集體榮譽感，敢爭第一、勇扛紅旗”，課堂上卻總能舉重若輕，操著一口蘇錫?？谝舻钠胀ㄔ挘婢邊莾z軟語的底色與直爽質(zhì)感），將課文講解得清晰響亮、娓娓動聽。無論是學工、學農(nóng)還是軍訓(xùn)，他始終身先士卒、率先垂范，“身殘志堅，令人敬畏”便是全班同學對他的共同心聲。</p> <p class="ql-block">濟南九中地處城鄉(xiāng)接合部，班級里五分之一的同學是農(nóng)村戶口，每年都有部分同學因家境窘迫棄學。1970年暑假前夕，吳老師宣布了一項勤工儉學計劃：假期砸石子，賣石收入用于繳納新學期學雜費，自愿參加、有事可請假。在那個熱血沸騰的年代，同學們誰也不愿落后，紛紛踴躍報名，鮮有請假者。</p><p class="ql-block">砸石子的首要難題是石料來源。學校南依丁字山、劉長山、青龍山，山間有多處采石場，我們可撿拾山上的“飛石”或散落路邊的碎石。開工第一天，同學們推著自家或借來的地排車，足有五六輛，在吳老師帶領(lǐng)下呈一路縱隊向丁字山進發(fā)。我拉著借來的地排車走在隊尾，十幾位女同學也隨車隊上山撿飛石料。這是我第一次登上丁字山——坎坷的山間小路旁，花草樹木蔥郁芬芳，林間百鳥婉轉(zhuǎn)啼鳴，清新空氣暗香浮動，偶爾傳來遠處的開山炮聲，竟別有一番野趣。</p><p class="ql-block">仲夏的丁字山暑氣熏蒸，驕陽似火。抵達撿石區(qū)域后，地排車排成長龍停放，十幾個半大小伙子在老師帶領(lǐng)下分頭行動。不到一個時辰，汗水便浸透了背心，碎石也撿得差不多了。裝車可是門學問：既要將石頭碼放穩(wěn)固防脫落，又要平衡前后重量，否則提拉車把時極易翻車傷人。</p> <p class="ql-block">臨近晌午，幾輛地排車滿載而歸，下山的路卻遠比上山艱險。王金亮、劉建華、曹建國等同學都是拉車“老把式”，“駕齡”均超五年。吳老師反復(fù)強調(diào)“能者多勞，安全第一”，隨后便率先駕轅下山——盡管腿腳不便，他卻執(zhí)意不讓同學替換，這份堅毅讓大家由衷敬佩。輪到我時，我朝手心啐了口唾沫，緊挎車把，在兩位同學的左右護衛(wèi)下，身體后仰猛提車把，借車后鋼板“車腳”與坡道的摩擦力控制車速。鋼板摩擦地面吱吱作響，火星四濺，我瞪大眼睛緊盯前方路況，汗水順著臉頰匯成小溪，流進眼里刺痛難忍，豆大的汗珠從下巴不斷滾落，卻顧不上擦拭。好不容易將車安全拉到山腳，手臂上的汗水浸濕了車把，轉(zhuǎn)瞬又被烈日烤干。如今想來，正是這般艱苦勞動，才磨礪出了我們開朗豁達的性格。</p><p class="ql-block">稍作休整，車隊繼續(xù)向市區(qū)進發(fā)。山腳下至興濟河段是慢下坡，拉起來還算輕松；過了興濟河，尤其是進入南辛莊東路后，道路坑洼不平，塵土漫過腳面，一腳下去噗嗤作響，仿佛置身沙漠。拉邊套的同學繩子繃得筆直，我渾身發(fā)力，雙肩、雙臂、雙腿乃至每個腳趾都卯足了勁，一步也不敢懈怠，女同們兩人一組，位于地排車子兩側(cè)助力。汗水從額頭滾滾落下，滴在塵土里砸出一個個小坑，這才真切體會到“一滴汗摔十八瓣”的深意。</p> <p class="ql-block">連續(xù)數(shù)日的拉石勞作后，石料儲備充足，便進入核心環(huán)節(jié)——砸石子。看似簡單的力氣活，因石灰?guī)r質(zhì)地堅硬，要砸成符合規(guī)格的路基石實則不易：男生先用大錘將塊石砸成雞蛋大小，女生再細化為2公分左右的石子，這種規(guī)格的石子售價更高。</p><p class="ql-block">我們的“主戰(zhàn)場”設(shè)在學校田徑場主席臺后的芙蓉樹蔭下。彼時的芙蓉樹枝繁葉茂，粉白相間的花朵由數(shù)個小花骨朵簇擁而成，花瓣呈針狀，酷似蒲公英，貼在臉上癢癢的，清香撲鼻沁人心脾，讓人瞬間神清氣爽、干勁十足。如今，這樣的芙蓉樹已難覓蹤跡。</p><p class="ql-block">男同學們個個干勁十足，揮動大錘高高舉過頭頂，掄成“弓箭”形，一錘下去震得兩手發(fā)麻。時間久了，虎口震出密密麻麻的小口子，鮮血浸透了手套，卻無一人叫苦退縮——那個年代，毛主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諄諄教誨，早已深植于心。陽光下，男同學們的背心被強健的肌肉撐得緊繃，揮汗如雨間，鐵錘砸擊石頭的“當當”聲鏗鏘有力。</p> <p class="ql-block">班里幾位郊區(qū)女同學更是專業(yè)：她們手持一頭尖、一頭平的錘頭，的持九宮格專用砸石子的錘頭，還有同學帶著鐵皮或廢輪胎做的固石套圈，有的左手拇指和食指套著“皮指套”防誤傷。她們戴著曬黃的舊草帽，坐在小板凳上彎腰勞作，錘頭起落間精準有力。起初有人不熟練，難免砸到手指或被碎石濺到臉，幾番磨合后，十幾把錘頭起落轉(zhuǎn)合，節(jié)奏變換有序，有的女生甚至能左右開弓交替砸擊，動作嫻熟流暢，“砰砰砰”的聲響宛如一曲激昂的交響曲，劃破了校園假期的寧靜。汗水浸透了她們的薄衫，發(fā)絲緊貼臉頰，陽光下的面龐透著別樣的青春光彩。</p><p class="ql-block">石子規(guī)格要求嚴苛，砸好后需過篩分級，這是最后一道工序。收購方將石子分為三類：大號（2—2.5厘米）、中號（1—1.5厘米）、小號及石粉，價格各不相同。過篩全靠人工：大小號石子用鐵锨鏟入篩子快速篩分，小號石子則需用鐵絲編的細篩子單獨處理。細篩形如大臉盆，需一人手持左右搖擺、順時針擰轉(zhuǎn)，遵循“左擺右抖，順時擰，不擺不抖，粉不走”的技巧。篩分時石粉飛揚，幾米外只見人影晃動，不一會兒，篩石的同學便從頭到腳沾滿白粉，成了“泥人”，鼻孔也被石粉塞滿，卻依舊樂此不疲。</p><p class="ql-block">近一個暑假的辛勤勞作，不同規(guī)格的石子堆成了一座座小山。然而開學第一天，吳老師卻宣布了學校規(guī)定：學生勞動收入一律上交，班級不得設(shè)“小金庫”。為此很多同學質(zhì)疑，拉石料、砸石子并非一周兩周，幾乎占用了整個暑假，為何要等石子出售后才宣布“規(guī)定”？這個謎至今未能破解。</p> <p class="ql-block">起初大家難免遺憾——原本想靠勞動為困難同學減負、積攢班費，如今愿望落空。但這段勤工儉學的經(jīng)歷，卻帶來了遠超物質(zhì)的精神財富，讓我始料未及。彼時全國中小學普遍開展勤工儉學，意在彌補辦學經(jīng)費不足，改善辦學條件與師生福利，我們的實踐亦是時代浪潮中的一抹縮影。</p><p class="ql-block">這場勞動實踐，徹底摒棄了“勞動可恥”的陳舊觀念，讓我們讀懂了勞動者的偉大——辛勤汗水能澆灌出豐收的喜悅，更能淬煉迎難而上、吃苦耐勞的品格；勞動過程雖艱辛，卻因同伴相伴、成果可期而充滿愉悅，更讓我們領(lǐng)悟到“學習如禾如苗，懶惰如蒿如草”的人生哲理，愈發(fā)珍惜勞動成果、熱愛生活；師生同甘共苦的日子里，吳老師的無微不至讓師生情誼愈發(fā)深厚，同學們的互幫互助更讓我們感受到團結(jié)的力量與集體的溫度，極大增強了班集體的凝聚力與向心力。</p> <p class="ql-block">五十年光陰流轉(zhuǎn)，砸石子的酸甜苦辣早已沉淀為生命中最珍貴的記憶。與如今的中學生相比，我們當年所學的基礎(chǔ)文化知識或許有限，但母校老師們正直執(zhí)著、孜孜不倦的育人精神，卻在言傳身教中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一生。身為濟南九中的學子，能擁有這樣一段淬煉青春、滋養(yǎng)心靈的經(jīng)歷，我深感富足與自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