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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桕紅處,大悟長生

黃建華

<p class="ql-block">  烏桕紅了。不是那種招搖的、輕佻的紅,而是一種被霜雪腌制過的、帶著鐵腥與血味的紅。它像一截熄不滅的火炭,嵌在大別山的肋骨上,提醒每一個路過的人:這里曾被血與火犁過,如今又被時間輕輕撫平。</p><p class="ql-block"> 我跟著布斌進山。他是土生土長的大悟人,名字聽起來像"步兵",卻生得一口柔軟的土話。他說,烏桕紅一次,老區(qū)就老一歲;可只要有人記得,它就永遠年輕。我們沿著劉鄧大軍當年千里躍進的路線行走,那些嵌在巖石上的彈孔,那些長在墓碑旁的野草,都在用一種近乎沉默的方式訴說著什么。布斌說,1947年的那個夏天,劉伯承和鄧小平就是在這片烏桕林下,用地圖和油燈規(guī)劃了千里躍進的路線。那時的烏桕葉也是這般紅,紅得像是要把整個夏天都燃燒起來。</p><p class="ql-block"> 白果樹灣的五間老屋,蹲在山腰,像五枚被歲月磨黑的牙。1942年,李先念把司令部安在這里,屋外是烏桕,屋里是地圖、馬燈、電臺的咳嗽聲。那時的夜,一定比今夜更黑,黑到連心跳都要摸索著走。我站在門檻外,忽然聽見風穿過瓦縫,像一封遲到的電報:"山河尚在,英雄可歸。"布斌說,當年劉鄧大軍經過這里時,曾在這五間老屋里短暫休整。那些年輕的戰(zhàn)士們,就是在這烏桕樹下,用刺刀刻下"必勝"二字,然后繼續(xù)向大別山深處挺進。</p><p class="ql-block"> 宣化店的湖北會館,老得只剩下一副骨架。道光元年的磚,仍在堅持道光元年的沉默。1946年,周恩來在這里與美蔣代表談判,竹竿河在窗外流著,像一條不肯停息的追問。我想象周先生站在天井,抬頭望見烏桕的葉子落在石階上,一葉,兩葉……像極了他后來寫給鄧穎超的那句:"我一生都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可是因為你,我希望有來生。"革命與愛情,原來都可以這樣安靜:不說話,只讓時間紅給自己看。布斌告訴我,劉鄧大軍千里躍進時,曾在這里短暫停留,那些年輕的戰(zhàn)士們,就是在這烏桕樹下,用刺刀刻下"必勝"二字。</p><p class="ql-block"> 烏桕樹下,我們遇見謝遠泰。1977年的那個夏天,20歲的他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看著村里產業(yè)薄弱的現(xiàn)狀,鄉(xiāng)親們一貧如洗,他默默下定決心:"我必須做點什么幫助他們。"從那天起,他開始了漫長的探索。4000多次試驗,10多年不懈努力,他終于培植出茶樹菇,填補了世界人工栽培茶樹菇的空白。面對日本客商100萬美金購買專利技術的誘惑,他斷然拒絕:"我的根在家鄉(xiāng),我搞科研是為了讓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過上好日子,這個專利我要留給祖國,留給鄉(xiāng)親們。"</p><p class="ql-block"> 如今,他的公司采取"公司+合作社+貧困戶"模式,引導貧困群眾通過資金入股、投工投勞等方式參與公司生產經營。廣昌縣涌現(xiàn)出14家成規(guī)模的食用菌生產和加工企業(yè),40家食用菌生產專業(yè)合作社,成為湖北省珍稀食用菌種植面積最大的縣。布斌說,這就是"讓過去養(yǎng)活現(xiàn)在"的手藝——把血的顏色還給土地,把土地的顏色還給飯碗。</p><p class="ql-block"> 傍晚,車過山坡,烏桕像一場無聲的起義,從山腳一路燒到云端。我忽然明白:大悟之大,不在將軍37位;大悟之悟,在"記得"二字。記得血,就記得暖;記得痛,就記得善;記得死,就好好活。烏桕紅了,它用一年的等待,換十天的絢爛;用十天的絢爛,告訴整個秋天:"我紅過,你就不要忘記。"</p><p class="ql-block"> 我把這句話寫進筆記本,像寫給自己的遺囑:如果以后遠行,也請在心底留一小塊"大悟"——讓烏桕的紅,替我守著黑暗;讓謝遠泰的茶樹菇,替我守著饋贈;讓白果樹灣的老屋,替我守著沉默;讓江崗山頂?shù)娘L,替我守著名字。如此,無論身在何處,我都將帶著大別山最輕又最沉的行囊:一片烏桕葉,上面寫著——"山河無恙,人心有光。"</p><p class="ql-block"> 烏桕樹下,布斌遞給我一張復印件:1930年紅軍寫給楊長銀的欠條,400塊大洋。95年后,政府折成4萬元,交到楊家后人手里。復印件背面有一行鉛筆字:"信用,是時間寫給良心的回信。"我忽然明白,劉鄧大軍留下的不僅是記憶,更是一種將苦難轉化為饋贈的能力——就像謝遠泰用4000次失敗換來的茶樹菇,就像烏桕用一年的等待換來的十天絢爛。在這塊被血與火犁過的土地上,最動人的不是"勝利"二字,而是"繼續(xù)";不是"輝煌",而是"活著"。</p><p class="ql-block"> 烏桕紅了。大悟醒了。而我們,這些在紅葉下行走的人,終將成為它新的記憶——不是刻在石碑上,而是長在菌絲里;不是寫在史書中,而是活在飯碗里的記憶。這,或許就是對抗遺忘的最后方式:讓每一片紅葉,都成為一個承諾;讓每一朵茶樹菇,都成為一種回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