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土地氹，是田園坊山?jīng)_里一處不起眼的小地方。從老屋背后上山，爬過一段緩坡，登上窄窄的圳基，沿那水聲潺潺的土埂走上一里多，再下一個坡，眼前便豁然開朗——來到赧水江邊，向東遠遠地望去，就能看見前方稻田簇擁著的小山丘正中，臥著一塊紫銅色的大巖石。它像一枚古老的金印，烙在這條通往大山的古官道上，成為這段路上最鮮明的記憶坐標。</p><p class="ql-block"> 這確是一條古意猶存的道路，甚至曾是一條官道。大石頭向北過周家坳通東塘、莊上，道路大都為青石板鋪就，自大石頭往東南約三百步，山道便分出岔路，岔路口靠山處立著一塊不大的石碑，上面豎排刻著“右往大山，左往沖里”八個字，筆跡樸拙，為無數(shù)前行的人指明方向。</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土地氹那塊金印般的大巖石，生得渾圓光滑，仿佛被歲月的大手反復摩挲過。它的東南面緩緩傾斜，便于攀爬；西北側(cè)卻陡然垂落，如削如切，成了小小的崖岸，令人望而卻步。它就那樣靜靜地臥在隆起的蛇形山脊上，像天地間一個沉穩(wěn)的句讀。</p><p class="ql-block"> 我們生產(chǎn)隊在這兒有數(shù)畝梯田，年年歲歲都要在土地氹及周邊度過許多日子。犁田、耙地、漚肥、插秧、除草、收割，這一整套農(nóng)事如四季輪回般周而復始。而那塊金印般的大巖石，就成了農(nóng)人們最眷戀的歇腳處。有人在此吃晌午飯，有人側(cè)臥小憩，各式各樣的草帽、汗巾散落巖石上，這里仿佛是勞累之后心靈的歸處，所有的疲憊都能在此得到短暫安放。</p> <p class="ql-block"> 它不僅是集體勞作的休憩地，也是個人進山砍柴、背木頭時最理想的歇腳點。年少時上山砍柴，柴擔從深山里挑出，走到大巖石處，遠不過兩里，近則一里，正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需要調(diào)理歇息的時候。將柴擔往西北側(cè)的巖下一靠，人便從東面輕巧地爬上石面，坐在微溫的巖石上，掏出懷里尚有余溫的紅薯或毛芋，慢慢地啃著。若是扛了長條木頭，便將重的一頭杵在地上，另一頭斜倚在巖石上，讓木頭也懸空歇著。人卻早已翻上石面，大口喘息，調(diào)理著緊繃的肌肉，看遠山如黛，聽溪水潺潺，享林濤輕撫，沐陽光薰浴。</p> <p class="ql-block"> 這巖石仿佛千年靈物，安居于這一方不大的寶地。那道隆起的小山脊被鄉(xiāng)人喚作“蛇形”，長約半里，兩側(cè)各有一股清溪日夜流淌，恰似白蛇游動時鱗片閃動的光斑。兩股溪水在蛇頭處交匯，然后向西奔入赧水。這蛇形山脊身后是高聳入云的背脊和身軀，這蛇本是奔著都梁而去的，可惜蛇頭太小，拖不動這般高大的身軀，便在這土地氹歇了下來。歷經(jīng)千萬年修煉，蛇頭正中竟長出了這一顆銅紫色的珍珠，為所有勞作者和過往行人提供了方寸的蔭庇。</p> <p class="ql-block"> 然而社會進步，經(jīng)濟發(fā)展成了首要。多年前，為生產(chǎn)需要，一條簡易車道經(jīng)土地氹直通大山深處。那昔日供人歇息的金印大巖石，轉(zhuǎn)眼成了攔路虎，被施工的人用鐵錘鋼釬粉碎，填作了路基。</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隨省林業(yè)勞模進山觀賞林木，發(fā)現(xiàn)大巖石不見了蹤影，便問起緣故?！鞍?，巖石是塊好巖石，”勞模嘆道，“可惜了，修路的人不懂，把它砸爛了填作了路基?！彼樖滞穫?cè)一指。</p><p class="ql-block"> 我蹲下身，仔細辨認著那些填路石塊的紋路和肌理。在泥土與雜草間，那些碎石塊的斷面在陽光下依然閃爍著紫銅色的光澤，肌理間還有紅色的條紋隱隱可見，像凝固的血脈，像沉睡的呼吸。這巖石，仿佛是有生命的——而今，它的生命以另一種方式，沉默地托起了前行的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