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立冬以后，我隨黨史辦田主任去八峰山。車出鶴峰縣城，溇水在右，像一條被霜雪擦亮的銅管，吹奏著無聲的舊曲。山道盤旋，紅葉一路相迎，不是火焰，是暗紅的血痂，貼在青灰的石壁，像一部不肯合上的舊書。</p><p class="ql-block"> 我問：為何叫“滿山紅”？眼前分明只有星散的紅，并無燎原之勢。田主任不語，只領我穿過陵園的石階。段德昌、王炳南、賀英……名字被刻在黑石上，風從碑頂掠過，像替他們呼吸。我俯身，指尖觸到冰涼的凹痕，忽然明白：紅，原不在枝頭，而在地下——是三萬人的血，把整座山染透，只是歲月漂洗，顏色沉進泥土，只剩楓葉每年一次，替他們返青返紅。我把指尖貼上去——那不是凹痕，是三條被歲月啃噬的傷口。</p><p class="ql-block"> 第一條屬于段德昌。1933 年 5 月，他被自己人誘捕，押往巴東金果坪。刑前夜，他對同獄的小戰(zhàn)士說：“替我告訴賀胡子，子彈要往前打，別往后瞄?！蔽灏l(fā)子彈穿過胸膛，血像洪湖的荷花一瓣瓣開在地上。從此湘鄂西流傳一句新話：“有賀不倒，無段不勝?！薄R龍是旗，段德昌是刃，旗還在，刃先斷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條屬于王炳南。1933 年 6 月 20 日深夜，他被綁在鶴峰麻水板栗樹坪的皂角樹上，對面是昔日部下。執(zhí)刑者遞給他一碗送行酒，他推開：“等打完日本再喝！”槍聲響起，酒碗跌得粉碎。賀龍后來兩次親筆寫信：“王炳南是被‘左’傾分子誣陷殺害的，應追認為烈士?！毙偶埍葮屄曂淼绞?。</p><p class="ql-block"> 第三條屬于賀英——賀龍的胞姐。1933 年 5 月 5 日，叛徒領路，三百名團防摸上洞長灣。賀英雙槍迎敵，打到最后一顆子彈，她把那粒子彈留給自己。遺體被埋進桑植與鶴峰交界處的亂石窩，直到 1962 年才遷至滿山紅。遷葬那天，賀龍沒來，只托人捎來一副挽聯(lián)：“青山埋姐骨，溇水泣英魂?！?lt;/p><p class="ql-block"> 風掠過碑頂，三條傷口在我指尖合攏，像替他們呼吸。我抬頭，看見賀龍站在對面——不是石像，是 1929 年的賀龍：灰布軍裝、胡須如戟，背后跟著不足百人的隊伍。他把鶴峰稱作“第二故鄉(xiāng)”，因為這里給了他第一場真正的勝仗。1929 年 6 月，夜襲鶴峰縣城，全殲縣團防大隊，湘鄂西第一個紅色縣政權由此誕生；1930 年 4 月，五里坪，以少勝多，殲滅鄂西偽團防孫俊峰部千余人，當場擊斃孫俊峰父子；1930 年 12 月，川軍甘占元率四千人進犯，他聯(lián)合鄧中夏，紅二軍團萬人五路合圍，三天全殲來敵，被記入紅軍教材，稱為“湘鄂西規(guī)模最大的殲滅戰(zhàn)”。</p><p class="ql-block"> 以后數(shù)年，他進出鶴峰七回，每一次都帶走一批新兵，帶回一船傷員。最后一次撤離時，他站在溇水渡口回望八峰山，對身旁的勤務兵說：“等勝利了，替我在山上種一片杜鵑，讓我姐、段德昌、王炳南他們，每年春天都能看見自己的血開出花來。”</p><p class="ql-block"> 下山去五里坪。巴掌大的壩子，四面山墻如鐵。老街一百間木房，懸空吊腳，像一群倦鳥收翅棲在崖邊。1930 年，賀龍在此設縣蘇維埃，木門吱呀，仍留著當年軍號的回聲。我踏進一間暗屋，灰塵里浮起藥香與汗味，仿佛有人剛把繃帶解下。墻皮剝落處，露出篾黃，像剖開的舊傷口。我伸手，卻不敢觸碰——怕一碰，就有血珠滲出來。</p><p class="ql-block"> 村口的蘿卜地正收秋。唐融舉把紅蘿卜碼成小山，說要在上海超市的貨架上，擺成“鶴峰”二字。我笑：這也是另一種紅。他愣了愣，也笑：能讓人活的紅，都好。話音未落，山風卷過，紅葉在空中打旋，像替我們鼓掌。</p><p class="ql-block"> 再上山，去八峰村。云霧在茶壟間移步，苗家姑娘的指尖掠過嫩芽，動作輕得像給嬰兒抹淚。老覃遞我一杯新沏的“八峰綠”，湯色碧綠，卻映出我鬢邊的霜。他念“八免”政策：免電費、免學費、免棺木費……聲音平實，像數(shù)家常。我聽著，忽覺喉頭一熱——原來世上最動人的詩，是賬單上的一行行零。</p><p class="ql-block"> 日暮，我獨自回到陵園。游人散盡，楓葉無聲墜落，石階被鋪成一條暗紅的小徑。我坐下，看遠山次第沉入深藍，像一冊合上的書。風把一片葉吹到我膝上，葉脈彎曲，像極嬰兒掌紋。我拾起，夾進筆記本，卻聽見心底一聲極輕的裂響——那是自己的殼，又被撬開一道縫。</p><p class="ql-block"> 田主任在停車場等我，煙頭明滅，像一顆不肯退役的星。我上車，說：“回縣城吧?！彼麉s把方向盤一打，沿山路繼續(xù)往上：“再帶你去個地方，看賀龍當年想種卻沒種成的杜鵑?！?lt;/p><p class="ql-block"> 車行至山脊，出現(xiàn)一片平緩臺地。夜色里，看不出土層厚薄，只見低矮灌木一株挨一株，枝椏如鐵，卻都舉著細小的紅蕾——是高山杜鵑，只是花期未到，蕾像攥緊的小拳頭，不肯松開?！?009 年，縣里把這一片劃成‘紅軍紀念林’。”田主任熄火，掏出手電，光圈掠過一塊臥石，上頭刻著賀龍那副沒署名的挽聯(lián)：青山埋姐骨，溇水泣英魂。落款處卻新添一行小字：——“鶴峰六萬兒女立”我蹲下身，手指順著筆畫游走，忽然觸到石縫里一星冷硬：是枚生了銅銹的子彈殼，半截嵌進石頭，像被歲月釘住的釘子。田主任說，2007 年修林道，挖掘機一鏟下去，土窩里嘩啦啦冒出幾十枚，當?shù)乩先酥v，那是 1933 年“洞長灣之戰(zhàn)”的遺物——賀英最后雙槍齊發(fā)，彈殼落進泥里，來不及撿，也撿不完。</p><p class="ql-block"> 我把子彈殼摳出來，放進口袋，與白天那片楓葉貼在一起。金屬與葉片，一硬一軟，卻同是時間的結痂。田主任遞給我一支煙，我沒接，只問：“后來，賀龍還回過鶴峰嗎？”“沒回。1955 年授銜，他穿著元帥服在懷仁堂拍照，記者問他最想誰，他說：‘想我姐，想段德昌，想王炳南——他們沒趕上。’”</p><p class="ql-block"> 我們不再說話。山風掠過林梢，杜鵑的蕾頭互相碰撞，發(fā)出極輕的脆響，像無數(shù)細小的槍機，在暗處空膛試火。我抬頭，看見月亮升起來，是一彎殘月，薄得像磨舊的刀片，卻足以把整座山割成兩半：一半沉在往事，一半浮向未來。</p><p class="ql-block"> 歸途上，我打開車窗，讓風灌進來?？诖锏淖訌棜ひ幌乱幌虑弥P記本，像心臟在體外跳動。我忽然明白，所謂“替他們活下去”，并不是沉重的背負，而是把他們的斷句續(xù)成自己的長句——段德昌說“子彈向前”，我就把方向盤打向黎明；王炳南說“等打完日本再喝”，我便把今晚的酒留到下一個勝利；賀英把最后一顆子彈留給自己，我便把第一縷晨光留給孩子。車過溇水橋，縣城燈火在望。我回頭，八峰山重新隱入黑夜，只剩山脊上一線暗紅，像未熄的爐縫。田主任打破沉默：“明年清明，杜鵑一開，這一片山會真正‘滿山紅’，你來不來？”我點頭，卻想——不必等清明，也不必等杜鵑。楓葉、蘿卜、茶芽、子彈殼……它們早已在四季里輪流點火，讓這座山從未真正熄滅。而我們，不過是一陣又一陣的風，把火吹得更旺，或者更遠。</p><p class="ql-block"> 車?？h城賓館門口，我下車，把子彈殼連同楓葉一起埋進花壇——讓最硬的金屬回到最軟的泥土，讓最熱的血回到最冷的根。上樓前，我最后回望：八峰山看不見了，但我知道，它仍在暗處舉著一盞燈，燈芯是三萬人的名字，燈油是永不凝固的血。而我，幸或不幸，成了被那盞燈照到的又一片葉子。明年楓葉再紅時，我會回來，帶上一壺新釀的“八峰綠”，倒在陵園的臺階上——不是祭奠，是接力：讓他們的傷口繼續(xù)綠，讓我的葉子繼續(xù)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