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疊章

大漠獨行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棵樹，遲早我們會被時間種植在泥土里。 ————題記 　　我說我有幾百棵樹，你一定很驚訝；我說我有上千棵樹，你一定會說我是一個“隱形”富翁。這樣說毫不夸張，上次同事們集體活動，活動地點前有一片楊樹林，于是我說起了我的楊樹，同事們大笑起來，他們以為我想錢想瘋了，臆想出一片楊樹林，當(dāng)他們看我極認真的樣子，他們說我是隱形富翁。 我和樹的緣分源于我對樹的喜愛，說不準(zhǔn)上輩子樹是我的情人，弄得這輩子“情人荒”。祖母曾說我上輩子是一只鳥，哪有鳥不愛樹林的。年少時覺得祖母說得有理，長大后對鳥有了全方位的認知，特別是拍鳥以后，能熱愛樹林的鳥叫林鳥，是鳥類家族的一部分，不熱愛樹林的鳥還有很多，比如：水鳥、草原鳥……這樣想來我上輩子應(yīng)該是林鳥。 小時候，每到春天，常常去田野上玩耍，說玩耍也沒有什么游戲可做，也就是走走看看，看柳樹是不是發(fā)芽了，看楊樹是不是可以擰哨哨了，看地丁花是不是開了，看云雀有沒有在草地里安家……別的孩子找鳥窩很在行，我卻對樹別有感情，特別是柳樹，在挖野菜的時候，見到有一株弱小的柳樹，枝干紅紅的，上面的芽包似乎正在睜開惺忪的眼，就忍不住想據(jù)為己有，偷偷挖一棵回來，種植在老屋小園的南端。開始父母沒有發(fā)現(xiàn)，以為是風(fēng)或是鳥銜來的種子，一不小心落到我家小園里，有了生根拔節(jié)的夢想。飯桌上說起那棵弱小的紅柳，家里人幾乎是達成共識，除掉那棵紅柳，不然等她長大了，對蔬菜的生長會有不小的影響。父親也怕紅柳招來蟲子，對于小園里的蔬菜和莊稼大有害處。因為我的堅持，紅柳留下來了，并成了小園的一道風(fēng)景。那株紅柳，不止一次走進我的文字：《父親和紅柳》《那株紅柳》……那株紅柳伴隨我們走出了生活的低谷，她不僅成為小園的一部分，也成了我們精神家園的一部分。特別是當(dāng)我們離開老屋，走進城里，再回望時，那株紅柳會在暗夜里，在落雪時，點燃濃濃的鄉(xiāng)愁，給我們以溫暖。 紅柳沒有給我們帶來物質(zhì)的享受，但她卻成了我們回憶老屋的一部分，她同樣是一抹不熄的鄉(xiāng)愁。父親用紅柳條編筐，柳葉鶯在紅柳條上歌唱，夏日里我們把捉來的大肚子蟈蟈放在紅柳上，希望她們能歌唱到紅柳落葉時，可是蟈蟈們并不給力，歌唱幾次之后便逃之夭夭。原來以為她們不愛紅柳，現(xiàn)在想來她們更愛原野，從小園到原野的距離，對于蟈蟈來說可謂長路漫漫，況且危機四伏，但是，為了自由，蟈蟈們拼死一搏，不知她們是不是成功了。 記憶最深的是紅柳樹下還埋葬過一只黃雀，那只黃雀陪伴了我大約有幾年之久，本來屋檐下她好好地生活，衣食無憂，歌唱自由，而且她和麻雀、燕子比鄰而居，她的歌唱里有麻雀的細語，有燕子的呢喃……可是鄰家一只貓勇敢地做了一回殺手，那只貓只是要了黃雀的命，卻是半點好處也沒有撈到，鐵制的籠子給黃雀留了一具全尸，也給了我安葬黃雀的機會。 安葬黃雀時，想到了黛玉葬花，那時覺得黛玉葬花有些矯情，我安葬黃雀是真情使然。從此以后，紅柳似乎更壯了，我知道那是黃雀給予紅柳的多一份的營養(yǎng)。我知道，紅柳的一個枝條是黃雀的，紅柳的幾片葉子是黃雀的。那只安葬在紅柳樹下的黃雀從來沒停止歌唱，在紅柳枝繁葉茂時歌唱，在紅柳落滿積雪的時候歌唱，特別是春天里，她的歌唱依舊是那樣明媚…… 當(dāng)然，葬在紅柳樹下黃雀的歌唱，只有我自己能夠聽到。 　　搬家之后，不得不與紅柳告別，到了新家，園子小得多了，有限的空間沒有給紅柳留下位置，取而代之的是兩株櫻桃樹。那是兩株野性十足的櫻桃樹，果實屬于毛櫻桃，核大肉少那種，味道酸酸甜甜，大家倒是也很喜歡吃。 那兩棵櫻桃樹見證了一段師生情，它是學(xué)生所送，原本沒有想到它們能夠活下來，同時栽種的有幾位教師，只有我植下的那兩株活下來，并且有了之后十幾年的相伴。細細想來，那兩株櫻桃樹留在記憶中的鏡頭，差不多就是不斷重復(fù)的三組。春天的兩株櫻桃樹最早報春，用兩樹櫻花來描述更為準(zhǔn)確，有所不同的是花的顏色，一株顏色偏白，另一珠的顏色偏粉。差不多有一周的時間，那兩株櫻桃樹花事最盛。對于櫻桃樹來說，那是一年中最高光的時刻，她們不僅用繁花點亮生命，同時也完成了花們轟轟烈烈的一場戀愛。櫻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小園里還是一片枯黃，果樹下的婆婆丁剛剛探出頭，呈現(xiàn)紫褐色，春天的嫩綠色還急急地走在回歸的路上。這樣想來，那時櫻桃樹的繁花有多么的與眾不同，那兩樹春色，給我們的生活多少驚喜和力量。 六月末，櫻桃成熟了，那段時間鄰里相約在櫻桃樹下，大家吐出的櫻桃核比平時的話語更多。用不了幾日，枝條上紅瑪瑙一樣的櫻桃不見了，櫻桃樹下落滿了果核，明年春天來臨時，櫻桃樹下會生出許多幼苗，再過一年，幼苗就會出現(xiàn)在鄰里的園子里，似乎沒有哪一家的櫻桃樹能像我的櫻桃樹那般繁茂。隨著櫻桃樹的長高，吃櫻桃人的目光也長高了，像是高高掛在枝頭的紅櫻桃，那時大家坐在墻頭上吃，有了孩子般的淘氣。想一想，大家言語不多，都在忙著往嘴里送櫻桃，隨即便是紛紛落下的果核，那樣的場景會讓人生出幾分溫情和感動。 冬天櫻桃樹也并不寂寞，大雪過后，櫻桃樹的三分之一埋在雪里了，吃櫻桃的人不會去想，大雪中的櫻桃樹是不是很冷很痛。十幾只麻雀倒是很有心情在櫻桃樹上休憩，她們蓬松著羽毛抵御寒冷，脖子的一部分縮到胸腔中，但是她們不甘寂寞，嘰嘰喳喳說著家長里短的話?！昂笗炒簣D”倒是櫻桃樹上不錯的風(fēng)景，于是想到雪萊的那句詩：“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小小的櫻桃樹，讓我們的生活四季有景，我們對櫻桃樹滿是敬畏。去年碰到一位學(xué)生，說起那個送櫻桃樹的學(xué)生，說他離異了，沒有深問，只是覺得惋惜。 最早喜歡樹是從果樹開始的，很功利就是為了吃到果子。曾經(jīng)種植過幾棵杏樹，不僅掛果稀疏，而且又酸又澀。后來才知杏樹要嫁接的才好，那時并不懂嫁接的奧妙。后來種植了兩棵海棠，很是成功，她不僅掛果繁多，而且果子到了九月下旬就是糖心，脆甜那種，很是爽口。 現(xiàn)在回望，那兩棵海棠樹，應(yīng)該是占據(jù)了小園的半壁江山，她們對我的好處是那兩樹陰涼。每到盛夏時節(jié)，海棠樹下都是極好的去處。那時在讀余秋雨的書，覺得那兩樹陰涼不負秋雨的思考，遠處的麻將聲，到了海棠樹的陰涼處弱掉了，唯有書中的文字在給自己療救的溫度和力量。 昨天看完了劉亮程的長篇新作——《長命》，記住兩句話：“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藏著一個鬼。”“沒有鬼參與的現(xiàn)實是不現(xiàn)實的?！边@是六十歲的劉亮程對生活的深刻解讀。套用一下：“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棵樹”“沒有樹參與的生活不是生活”。 　　幾天前，我們十幾個同事一同有一次集體活動，活動地點在一片楊樹林里，這讓我想起我的那片楊樹林。我在用腳步慢慢丈量那片楊樹林，像是在丈量自己的生命長度。那片楊樹林的邊緣還有幾棵松樹，下面的枝條被修剪掉了，地上的樹枝還翠綠著，看來是剛剛修剪過不久。松樹上有兩處斑鳩的巢穴，想必是有新生的翅膀在那里起飛。 我的那片楊樹林，之前是一片玉米地，這樣說似乎沒有毛病，因為土地貧瘠，其他的莊稼無法容忍那樣的土地，拒絕在那里拔節(jié)，除了玉米以外。 一想到那片楊樹林，我首先想到的是“腳印”。祖輩們靠土地為生，雖說那片土地貧瘠，他們也不忍放棄，或者說不能放棄。這就意味著祖輩在那片土地留下了更多的腳印，水要多澆幾桶，農(nóng)家肥要多送幾車……年復(fù)一年，他們在那片土地收獲著微薄的希望。腳印是先輩們在貧瘠土地上書寫的生活宣言，它們有的被風(fēng)刮走了，有的在沙土里凝固了。后輩走在那些腳印上，心里踏實，腳下有力量。 趕上國家退耕還林的政策，那片貧瘠的土地種植上了楊樹。如果走進那片楊樹林，屬于我的幾百棵樹有些異樣，那就是兩排樹的距離要明顯比其他楊樹的距離近，這當(dāng)然是不科學(xué)的。當(dāng)時種植楊樹時，由于地壟的限制，種一排瞎地，種兩排距離近。于是二哥建議我和鄰地的大哥伙種一排，這樣就可以解決問題。大哥考慮將來樹的歸屬可能會發(fā)生分歧，那時好兄弟或許會反目成仇，沒有采納二哥的建議。 有幾年沒有走進我的楊樹林了，但從法律角度看，去不去那都是我的樹，林地確權(quán)證在我手里。楊樹種植以后，好像有過兩次大型活動，一次是間樹苗，一次是修理樹枝，再就很少見到那些楊樹了。她們不再需要我們的人為干預(yù)了，能長多高，能變多粗，全憑她們和土地的商榷，還有她們自身的力量。 去年兒子酒后心血來潮，和幾個人去了樹地?！扒叭嗽詷浜笕顺藳觥?，兒子去看樹是應(yīng)該的，因為種植楊樹時，他是參與者，況且楊樹也需要記住他的新主人。當(dāng)初我們心甘情愿種下楊樹，是因為那片土地奉獻的糧食有限，種下楊樹后盼著她們成材后，可以給兒孫蓋房子做建筑材料?，F(xiàn)在看來，蓋房子一說似乎不再成立，住樓房的兒孫，沒有再回到農(nóng)村住平房的可能了，或者說那片土地不再接納已經(jīng)離開的孩子們。 這幾年拍黃鸝在我的林地旁，地里的楊樹差不多，只有高度沒有粗度，樹葉也相對稀疏。不知什么原因，黃鸝選那片楊樹林安家，最大的可能是那里相對安靜，給了她們歌唱和育雛的空間。近幾年，每一年都有十幾天的拍攝，應(yīng)該說每一次拍攝都是超級享受，不僅免費聽黃鸝的歌唱，還能獨享楊樹林那份靜謐。對于黃鸝而言，那片楊樹林沒有天敵，可以確保她們育雛的安全。覓食應(yīng)該不是問題，只有食物有保障，育雛的成功率才會大大提升。 無法預(yù)知我的那片楊樹林最后的歸宿，或許也做過許多設(shè)想，幾十年的歲月，楊樹林對于我們沒有更多的陪伴，只能說是我們的精神家園。我們可以對兒孫說，其實我們很富有，因為我們有一片自己的楊樹林。 每次去給祖輩上墳祭拜，都能看到一棵大大的家庭樹在土地上安臥，幾代人在土地上一目了然，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成家庭樹的一個分枝，家庭樹因為我們的加入而更顯枝繁葉茂。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棵樹，遲早我們會被時間種植在泥土里。 2025.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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