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有茶無事”心解</p><p class="ql-block"> 游 偉</p><p class="ql-block"> “一起過來品茶，沒什么事。”</p><p class="ql-block"> 這便是我邀請朋友喝茶的口頭禪。的確沒有鄭重其事的由頭，也缺乏特別意義的議題，只是這么一句淡淡的、近乎白描的言語。久而久之，“有茶無事”四字，竟成了我與很多朋友，包括一些老同事和學(xué)生之間心照不宣的暗號。電話那頭，或是微信的另一端，只要聽到或者見到這樣四字，他們就明白那是一方茶席虛位以待的召喚，是浮生中悄然竊得的一段閑暇，正候著有緣人來共享。</p><p class="ql-block"> 這“無事”二字，其實是最耐人尋味的。它并非了無生趣的空洞，亦非懶散頹唐的虛度。恰恰相反，它仿佛是從熙攘塵世中特意辟出的一處留白，是心靈得以舒卷自如的廣闊天地。于此“無事”的境地里，品茶方能褪去解渴的功利，洗卻應(yīng)酬的虛文，顯露出它最本真、最從容的樣貌。這便是一種最好的生活狀態(tài)，內(nèi)里含著品味，藏著情趣，似乎總與幾分“有閑”、“有心情”的慢節(jié)奏牽連著。當然，仔細想來，這其中的真味，又豈是這平淡幾字所能道盡的呢？</p><p class="ql-block"> 既是“無事”，便不趕時間。那持壺沖泡的過程，也會因此成為一場儀軌，一種修行。且看那一片片蜷縮的葉子，在沸水的喚醒下，于壺杯中徐徐舒展，恍若一場無聲的芭蕾。水色的漸變，由清淺而至醇厚，仿佛一幅水墨在眼前緩緩暈開，從薄暮渲染到深宵。這其中的時光，是被拉長了的，是黏稠而富有彈性的。我們可以凝神注視著葉片沉浮起落，像觀照生命的榮枯；亦可細嗅那隨蒸汽裊裊升騰的茶香，初時或還帶些煙火炒香，繼而便是清冽的花果之韻，最后，或許還有一絲根植于泥土的沉穩(wěn)氣息，漸次綻放。這香，是能“聽”的，它沁入心脾，似乎在訴說著山間的云霧、清晨的露，還有制茶人掌心的溫度。</p><p class="ql-block"> 如此這般的從容，是與現(xiàn)代都市里“時間就是金錢”的匆促腳步聲截然不同的。我們平日里的飲品，多是牛飲，只為補充水分，或者也有是為了攝取那片刻的興奮；而品茶，尤其是這“無事”之品，品的卻是時間本身，是讓光陰在舌尖、在喉頭、在肺腑間，從容地流淌而過，留下溫潤的印記。</p><p class="ql-block"> 這般“無事”的悠然，似乎總被視作一種奢侈，與“有閑”、“有錢”難脫干系。古人云：“偷得浮生半日閑”，一個“偷”字，道盡了這閑暇的來之不易。在農(nóng)耕時代，或許晴耕雨讀便是常態(tài)；而在今日這爭分奪秒的都市漩渦里，能安然放下手頭俗務(wù)，摒除心頭雜念，專為這一盞茶空出一段時光，確乎需要幾分底氣與心境的。不過，這“閑”也未必是家財萬貫的產(chǎn)物，更多的，或許是一種內(nèi)心的抉擇，是于萬丈紅塵中，為自己開辟一方“心遠地自偏”的結(jié)界。至于“有錢”，若論好茶，自然是價值不菲，龍井之翠、巖韻之釅、普洱之醇，皆非輕易可得。然而，“有茶無事”的妙趣，卻又未必全然系于茶葉的名貴。有時，一泡中期老生普，只要水質(zhì)甘洌，火候得當，心境平和，都能細細品出天地間的真味。它所關(guān)聯(lián)的“有錢”，更像是一種對生活品質(zhì)的自覺追求，是愿意為一種審美的、詩意的生活支付的某種成本，而非純粹的物欲彰顯。</p><p class="ql-block"> 說到底，最核心的還是那“有心情”。若無一份閑適、從容，乃至略帶幾分玩賞的心緒，再好的茶，也不過是解渴的湯水罷了。這心情，便是將品茶從生理需求提升至精神享受的橋梁。它要求我們暫時從功利與算計中抽身，將感官全然打開，細膩地去體味茶湯的每一個微小變化。舌尖辨其甘活，喉間感其順滑，入腹體其溫潤，乃至飲畢那悠長的回甘與齒頰留香的余韻，都是需要一顆靜定之心方能全然領(lǐng)受的。這“無事”之心，正是莊子所說的“心齋”，是摒除了機巧欲望之后的虛靜澄明。有了這份心情，即便是獨酌，亦能神交古人，與自然萬物冥合。如果有二三知己同享，則會妙不可言。</p><p class="ql-block"> 既是邀友同品，這“有茶無事”便又生發(fā)出一重社交的韻味。它迥異于那種目的性極強的宴飲聚會，沒有生意要談，沒有難題待解，甚至沒有太多預(yù)設(shè)的話題。朋友見面，相視一笑，便可安然入座。席間，或許有寥寥數(shù)語，點評一下今日的茶品；或許有長時間的靜默，只聽得見煮水的松風(fēng)之聲、品啜時的輕咂之音。但這沉默絕不尷尬，反而充滿了默契的溫暖。彼此的精神在這茶香氤氳中得以松綁，自由徜徉。</p><p class="ql-block"> 這樣的狀態(tài)，常使我想起古人那些美妙的茶會和詩句，如白居易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是何等簡樸而充滿期待的邀約！又如《紅樓夢》中櫳翠庵品茶，妙玉的機鋒與雅趣，雖則極致，卻也透出茶事在人際交往中那份超然于俗務(wù)的清高。我們今日的“有茶無事”，也正是承襲了這份古意，在喧囂的世道中，營造一個可供心靈棲息的桃源。</p><p class="ql-block"> 這盞中的天地，又何嘗不是一方小小的宇宙？一片茶葉，采自山野，歷經(jīng)殺青、揉捻、焙火等諸多歷練，終得以保存其精華。一旦遇水，則仿佛重生，將所吸納的山水清氣、日月精華，毫無保留地奉獻出來——這本身，就是一種生命的哲學(xué)。品茶的過程，便是參與一場微觀的自然循環(huán)。我們通過茶，與遙遠的山川雨露建立了聯(lián)系。捧杯在手，輕嗅其香，慢飲其味，仿佛能看見那片茶園的青翠，感受到那陣拂過茶梢的和風(fēng)。這口茶湯，是天地人合作的詩篇。而“無事”之心，正是閱讀這首無字詩篇的最佳狀態(tài)。它讓我們得以暫時從“我”的執(zhí)念中跳出，與這杯中的自然融為一體，體悟一種“物我兩忘”的和諧。禪宗講“茶禪一味”，其深意或許就在于此——于日常最平凡的事物中，直見本心，洞徹宇宙的妙諦。這“無事”，便是入道的門徑。</p><p class="ql-block"> 再往深里解，這“無事”或許還是一種對生命本然狀態(tài)的回歸。人生在世，總被無數(shù)的“事”所纏繞、所驅(qū)迫，求功名，謀衣食，應(yīng)對紛繁的人際。我們的心，便像一面鏡子上落滿了塵埃，再也映照不出事物本來的清明。而“有茶無事”的時刻，恰是止息外求、拂拭心塵的良機。它讓我們從“做事”的緊張中松弛下來，回歸到單純的“存在”。只是坐著，只是呼吸，只是感受一杯茶的溫度與滋味。這種“無為”，并非消極，而是一種更高級的積極，是積蓄能量、涵養(yǎng)性靈的必要過程。它能滌除我們內(nèi)心的焦灼，撫平情緒的褶皺，使人恢復(fù)一種嬰兒般的柔軟與敏銳。一次盡興的品茗之后，大家常常會覺得耳聰目明，心思澄澈，往日里糾纏不清的難題，或許也能豁然開朗。這并非是茶有什么特別神奇的魔力，而是那一顆被茶湯洗滌、被閑情滋養(yǎng)的心所自然生發(fā)出的智慧光芒。</p><p class="ql-block"> 由此看來，“有茶無事”這四個字，實在是一種生活美學(xué)的宣言。它倡導(dǎo)的是一種張弛有度、忙閑相濟的生命節(jié)奏。我們固然要在白日里奮勇進取，砥礪前行，但也需為心靈留下一方休憩的凈土。這品茶的時光，便是凈土中的修行。它不必漫長，哪怕只有十五分鐘，只要全心投入，便能收到“以一刻換一日之閑”的奇效。它將我們從工具的、功利的存在中解救出來，讓我們重新體驗作為一個人所能享有的那份單純的愉悅與豐盈。</p><p class="ql-block">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茶影靜中移。當我再次燙洗好茶具，心中默念著“有茶無事”這四個字時，感覺到的是一種深深的安寧與富足。這世間，有茶可品，有暇可遣，有友可會，有心可安，復(fù)又何求呢？那沸水注入壺中的聲響，聽來也格外的悅耳，仿佛就是天籟，在應(yīng)和著這“無事”之中所蘊藏的無盡妙趣。</p><p class="ql-block">（作者游偉教授為中國詩書畫研究會研究員、海派文化委員會主任，中國刑法學(xué)研究會學(xué)術(shù)委員會委員、華東政法大學(xué)司法研究中心主任、上海市茶葉行業(yè)協(xié)會榮譽會長、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上海政法學(xué)院、福建江夏學(xué)院法學(xué)院等高校兼職、客座教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