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如今上了年紀(jì)，總愛在黃昏里翻撿記憶。可回憶什么呢？思緒如秋日落葉，飄零紛亂，難以拾掇。走在街頭，想借風(fēng)景安放心緒，念頭剛起，又覺浮光掠影，觸不到心底的根脈。罷了，不如去故鄉(xiāng)的田間走一走。好，就去吧。我腦海中的故鄉(xiāng)商州，那時還叫商縣，名字里裹著泥土的溫?zé)崤c舊時光的沉香。我留著蓋蓋頭，身形清瘦，夏日穿短袖短褲，腳上是母親親手納的過子鞋——千層布底，細(xì)密針腳，布條捻成線，一針一線縫進(jìn)歲月。我穿著它，踏在縣城的土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時光的回音里。時間如風(fēng)火輪，轉(zhuǎn)得嗖嗖地快，卻始終追不上那一縷縈繞心頭的鄉(xiāng)愁。</p>
<p class="ql-block">冬天來了，寒氣如針，刺透棉衣。母親便為我縫制厚實的棉襖棉褲，連鞋也換成厚厚的棉布窩窩，通身烏黑，像裹著一團(tuán)暖云。頭上依舊包著蓋蓋頭，西風(fēng)一吹，鼻尖發(fā)青，臉頰凍得通紅，耳朵疼得直流清涕。我縮成一團(tuán)，脖子往衣領(lǐng)里鉆，雙手藏在袖中，像只畏寒的小獸，在冷風(fēng)中踽踽而行。雪厚得能沒過腳踝，房檐下吊著冰柱，一排排垂落，晶瑩剔透，如琉璃簾幕。父親把大小盆子擺在瓦檐下，等太陽升起，冰柱便嘀嗒嘀嗒地融化，雪水滴入盆中，清脆如琴，奏響冬日的晨曲。巷子里，他常說：“上火了，喝碗雪水最降火?！蔽曳艑W(xué)歸來，舀一小碗，仰頭一飲而盡，頓覺神清氣爽，通體舒泰，仿佛飲下了整個冬天的純凈與安寧。</p>
<p class="ql-block">秋天，秋雨綿綿不絕，天地間籠著一層薄霧。上學(xué)路上，鞋底沾滿濕泥，沉重得抬不起腳。走幾步，便跺一腳，泥巴“啪”地飛出去老遠(yuǎn)，濺起一串童年的聲響。街道縱橫，兩旁是低矮的瓦房，電線桿上瀝青浸過的瓷瓶泛著微光，像夜的眼睛。東方紅的廣播聲嘹亮響起：“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我踏著泥濘，哼著歌謠，追趕著前方模糊的身影。我的村莊，我曾仰慕的那朵云，終于落了下來，濕透了我的衣裳，也濕透了我的嘴唇，像一場遲來的溫柔，悄然滲入年少的心房。</p>
<p class="ql-block">我挎著竹籠，手握小鏟，蹲在田埂上挖野菜——灰條菜、螞蚱菜、水芹菜、土大黃、雞腸子、蛇莓果，一股腦兒裝進(jìn)籠里。洗凈了生嚼，清香甘甜，是大地最樸素的饋贈，也是童年最真實的滋味。抬頭望去，一望無際的稻田翻涌著金浪，麻雀成群結(jié)隊，嘰嘰喳喳地啄食稻谷。看田的老爺爺拼命敲鑼驅(qū)趕，銅鑼聲在風(fēng)中回蕩，驚起一片喧鬧的羽翼。我不解：那時的麻雀，怎的這般多？遠(yuǎn)處蘆葦蕩隨風(fēng)起伏，沙沙作響，小河從蕩中蜿蜒而出，水清見底，小魚穿梭，蝦影輕躍。那一刻，齊白石筆下的蝦仿佛活了過來，在我心底游動，喚醒了對自然最深的眷戀與敬畏。</p>
<p class="ql-block">那時的我，每日清晨必繞著沙洲跑步。天還未亮，黑咕隆咚，我拉開門栓，輕輕帶上木門，便迎著晨風(fēng)出發(fā)。四季如此，從未間斷?？諝馇遒?，深吸一口，沁入肺腑，仿佛整個靈魂都被洗滌，澄澈如初。我的家鄉(xiāng)商縣，風(fēng)物如畫，曾留下李白、白居易、杜牧的足跡，是商鞅封地，倉頡造字處，亦是闖王李自成練兵的古戰(zhàn)場。我在回憶里等你，等那一片風(fēng)吹草動，蛙鳴鳥飛，柳枝裊裊，炊煙如縷。隔江千萬里，唯見一片藍(lán)天，萬里無云，長天一色。不問古今，不論遠(yuǎn)近，只在這片土地上，心魂相依，永不分離。</p>
<p class="ql-block">如今我佇立在思念的歌聲里，回望我的故鄉(xiāng)。大秦嶺腳下，古賢者的足跡鋪就了一條通往遠(yuǎn)方的路。賈平凹先生是商洛市商州區(qū)的文學(xué)領(lǐng)頭羊，還有孫見喜，路遙，陳忠實，小小說作家陳敏，陳毓姊妹花，在短篇小說中屢次三番獲金麻雀獎，商州是古今文化的發(fā)源地，人文地理蘊(yùn)含豐富，商鞅廣場莊嚴(yán)肅穆，望江樓高聳入云，一江丹水北上京津，滋養(yǎng)千里。處處詩情畫意，步步皆是鄉(xiāng)愁。我望著林立的高樓，萬千燈火升騰于宇宙茫茫，驚嘆這人間巨變?？蔁o論世界如何喧囂，那一縷煙火氣息，依舊令人心馳神往，仿佛母親灶前的一縷炊煙，久久不散，纏繞在夢的盡頭。</p>
<p class="ql-block">我尋覓著往昔的影子，邁開腳步，走在丹江河堤上。聽壩上湍流奔涌，聽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guān)道，出塞入塞寒，處處黃蘆草。自古幽并客，皆共塵沙老。莫學(xué)游俠兒，矜夸紫騮好。我默念著古人的詩句，任思緒飄向遠(yuǎn)方。故鄉(xiāng)的風(fēng)，依舊吹過蘆葦蕩；故鄉(xiāng)的水，依舊映著天光。那些記憶中的故事，如河底的卵石，被歲月沖刷得愈發(fā)溫潤，在心底靜靜沉淀，永不褪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