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屋的青石板臺階,是我童年最常坐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那時,我還沒有上學(xué),一天到晚,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玩。有時,總愛纏在爺爺身邊,聽他講那些天南地北的“古經(jīng)”。爺爺手心里總攥著那只銅質(zhì)水煙袋,一吸一吐間,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響,像老井里的泉水,在屋檐下的光影里蕩開。那淡淡的、飄飄渺渺的煙霧,升騰過爺爺頭頂,一會兒就散了。</p><p class="ql-block"> 爺爺已經(jīng)七老八十了。年事已高的他,眼角的皺紋疊著歲月的褶皺,說話時總愛瞇著眼睛,仿佛在追尋那些遠去的日子。爺爺告訴我,他年輕時靠擔(dān)鹽謀生,常挑著二百多斤重的鹽擔(dān)子往返于商州——關(guān)中,或河南省盧氏、官坡一帶。常從華山腳下經(jīng)過?!斑h遠就能望見西峰的尖兒,還有北峰的崖,像畫兒似的嵌在天上?!彼f這話時,煙袋桿指著遠方,語氣里藏著幾分當(dāng)年的奔波,又摻著幾分對華山的惦念。</p><p class="ql-block"> 最讓我著迷的,是他講的那則華山棋緣。爺爺說,早年間有兩個人在華山的石臺上下棋,一邊落子一邊談天說地,話題聊的都是天下大事,抬手就在指點江山?!耙粋€是宋朝的皇帝,另一個呀,是咱們陳姓本家,人稱陳摶老祖?!彼@話一出口,我總?cè)滩蛔惖酶穯柶遒惖妮斱A,爺爺笑著搖頭說“棋還沒有下完呢?!绷粝聺M肚子好奇的我,對著遠處的天際線發(fā)呆,想象著石臺上黑白棋子交錯的模樣。</p> <p class="ql-block">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在我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爺爺去世了。父親接過了爺爺?shù)脑捪蛔?,繼續(xù)給我講華山的故事。父親講的華山,多了幾分新、奇、險與刺激。他給我講起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時,連眉毛都透著勁兒:那神斧劈下去,華山便裂出一道縫,三圣母從里面走出來,眼淚都成了山澗的泉水。有時說著說著,還給我唱起了《寶蓮燈救母》那個唱段,一字一板,聲情并茂,仿佛能看見云端里那位慈眉善目的三圣母……</p><p class="ql-block"> 當(dāng)講到解放軍智取華山時,他瞬間挺直了腰板,說戰(zhàn)士們踩著繩索飛躍千尺幢,一個個生龍活虎,攀登懸崖峭壁如履平地!那些故事亦真亦幻,聽得我心潮澎湃,夜里總夢見自己站在陡峭的崖邊,身邊是穿軍裝的戰(zhàn)士,腳下是云霧繚繞、深不見底的峽谷。</p><p class="ql-block"> 華山,就這么成了我從小到大向往的夢地。夢里,我曾無數(shù)次登上山頂,風(fēng)拂過臉頰時帶著松濤的氣息,低頭能看見纏繞在山腰的云,像給山系了條白絲帶。有一次,我竟看見兩個老頭坐在石臺上對弈,棋盤是青石板鑿的,棋子泛著玉色的光,他們落子無聲,半天不說一句話,可我盯著棋盤看了許久,也沒看出誰占了上風(fēng)——就像爺爺當(dāng)年說的,沒有輸贏。</p> <p class="ql-block"> 一晃眼,一個花甲過去了。我從留著“糞鏟頭”的孩童,變成了鬢角染霜的七旬老翁,卻始終沒踏上過華山半步。但那華山夢,卻像老屋里的銅煙袋,越吸越有滋味。閑時坐在陽臺時,我還會想起爺爺?shù)摹肮具恕甭?,想起父親講起智取華山時的神情,然后閉上眼睛,幻想自己踩著石階往上走,腳邊是奇松,頭頂是藍天,走到西峰時,就坐在爺爺說的那個方向,看看遠處的關(guān)中平原,是不是還像當(dāng)年他描述的那樣,鋪著金色的麥浪。</p><p class="ql-block"> 十多年前,兒子去過一趟華山。回來告訴我:華山,你不敢徒步上了,有高血壓的人看一眼就暈了。不過現(xiàn)在有空中吊罐車,可坐上坐下。我說那有什么意思?還不如不去。</p><p class="ql-block"> 有人問我,一把年紀了,怎么還惦記著一座沒去過的山?我笑了——他們不懂,在我心里,華山早不是一座山了,是爺爺煙袋里的歲月,是父親故事里的勇氣,是我一輩子揣在心里的念想。說不定哪一天,我真的能背上背包,一步步登上華山諸峰,去摸摸沉香劈過的石頭,去看看那盤沒下完的棋,體驗一回爺爺和父親都沒說過的、屬于我自己的歷險人生。</p> <p class="ql-block"> 畢竟,在我心里,那華山之夢,從來都沒醒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