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匯 流</b></p><p class="ql-block"> 赧水從紫田巖滾落,一路向北,隔不了里許,便有山溪匯入,逐漸積溪成河。家庭建設(shè)亦是如此。在家庭之外,陳代爵的人生,也匯入了數(shù)道迂回而不大的溪流。</p><p class="ql-block"> 五十年代初期,縣里開辦竹器廠,他被招收為工人。他那雙握慣了鋤頭與鍋鏟的手,拿起篾刀來也同樣靈巧,很快便破得一手好篾。青篾、黃篾在他手中服服帖帖,編出的竹籃、竹篩既美觀又耐用。沒兩年,竹器廠裁員,他成了第一批裁員對象。他沒有怨言,默默收拾好行囊,回到了田園坊。</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早中期的“社教”運動,各生產(chǎn)大隊成立“貧下中農(nóng)協(xié)會”(貧協(xié)),他被推舉為貧協(xié)主席。村里有人開始喊他“陳主席”,這讓年幼的柳伢子覺得新奇又驕傲。后來他才慢慢懂得,此“主席”非彼“主席”,不過是村里貧苦農(nóng)民的一個“頭兒”,處理的也都是些鄉(xiāng)鄰間的瑣碎事務(wù)。但陳代爵做事公道,肯吃虧,倒也贏得了些聲望。</p> <p class="ql-block"> 后來,大隊辦起“經(jīng)濟場”,抽調(diào)些不擅水田勞作的“二三等勞力”去開墾山地。陳代爵因擔(dān)任過貧協(xié)主席,且處事低調(diào),善于協(xié)調(diào),被選為首任場長。他帶著大伙兒劈山墾荒,種下蜜桔、水梨,也種下希望。兩三年功夫,經(jīng)濟場初具規(guī)模。然而,有人眼紅他不用下水田卻能拿一等勞力的工分,便在背后散布些閑言碎語,將他擠兌出了經(jīng)濟場。陳代爵什么也沒說,卷起鋪蓋回到生產(chǎn)隊,重新扛起犁耙,那架勢,仿佛從未離開過水田。</p><p class="ql-block"> 不到一年,經(jīng)濟場里沒了這個能吃虧、善調(diào)和的老場長,便如沒有了壓艙石的船,矛盾四起,工作幾乎癱瘓。大隊支部書記沒辦法,只好厚著臉皮來到田園坊?!按衾系?,”支書親切地遞過一支卷好的旱煙,“經(jīng)濟場那攤子,離了你不行啊,還得勞煩你回去挑頭?!标惔糇陂T檻上,悶頭抽了幾口煙,然后抬起頭笑了笑:“隊上安排好了,我就去。”</p><p class="ql-block"> 于是,他二度出山,在經(jīng)濟場又干了六年。那時糧食緊張,在場里干活的人都自帶口糧。柳伢子上初中,學(xué)校離經(jīng)濟場不遠,偶爾會去父親那里“打秋風(fēng)”。他觀察到,每次開飯,父親總是最后一個去取餐。改善伙食時,那青椒炒回鍋肉或是紅燒肉燜蘿卜,香飄滿院,讓人回味至今。勞動時,代爵常常會提前半小時收工,去伙房掌勺。他做得自然妥帖,仿佛本該如此,也因此深得大伙敬重。</p> <p class="ql-block"> 在家里,陳代爵恪守著“家和萬事興”。一大家子八口人,糧食總不夠吃,操心的陳肖氏難免牢騷。每當(dāng)這時,陳代爵或是悶頭往灶內(nèi)添柴,或是扛起鋤頭去了菜地,極少回嘴。有鄉(xiāng)鄰笑他“怕老婆”,他吧嗒著旱煙,慢悠悠地說:“不忍又能怎么的?這么大一家子,里里外外靠她操持,她比誰都辛苦。讓她講幾句,出出氣,心里會舒坦些?!?lt;/p> <p class="ql-block"> 代爵的親弟弟代銘有幾分蠻力,年輕時不大講理。但凡弟弟與左鄰右舍起紛爭,只要陳代爵出面,沉著臉說上一兩句,弟弟便會低下頭,乖乖服從。二零零二年冬,陳代爵的堂哥代蕓去世,他不僅動員在外工作的兒子們出錢資助喪事,更做出了一個讓鄉(xiāng)鄰動容的決定——他將為自己備下的、視為最后體面的那床錦繡緞面壽被,鄭重地蓋在了堂哥的遺體上,隨棺入葬?!靶值苄┲?,足令鄉(xiāng)鄰動容。” 這話,并非虛言。</p> <p class="ql-block"> 柳伢子十歲起,陳代爵開始教他干農(nóng)活。第一件活計是殺牛草。</p><p class="ql-block"> 天未完全放亮,柳伢子便被叫起床,代爵卻早已在灶下生火煮豬潲,柴火噼啪,映得他的臉一明一暗。柳伢子揉著眼睛,聽見父親喊他:“今早跟我去對門界割牛草?!?lt;/p><p class="ql-block"> 鐮刀是代爵提前磨好了的,刀刃在晨光里泛著青白。他挑著“落腳”,柳伢子挑著小圩篩,一前一后出了門。露水很重,打濕了褲腳。</p><p class="ql-block"> 對門界的茅草嫩得很。代爵邊做邊講:“左手將青草撈住,右手鐮刀貼著地皮掃過去,掃好一把往圩篩里放一把?!?lt;/p><p class="ql-block"> 柳伢子照做,草莖斷開時發(fā)出細(xì)微的“嚓噓”聲,一股青澀的汁液氣味竄入鼻腔。忽然,青草中一根細(xì)竹彈向鐮刀,刀鋒向上一滑,飄向柳伢子左手的食指,一陣鉆心痛,血順著指尖往下滴。代爵見狀,未有任何言語,從地面扯下幾片冷菜葉揉碎,敷在了傷口上。</p> <p class="ql-block"> 柳伢子年歲漸長,陳代爵便開始系統(tǒng)地教他水田里的工夫。</p><p class="ql-block"> 他先教削田基:“鋤頭要斜著往下削,讓田基靠水的一面有一定的斜面,這樣梆新泥時才穩(wěn)當(dāng);基面要平,便于用齒耙座新泥時平整一致?!闭f完,將鋤頭交給柳伢子,看著他削一段,滿意了才放手。</p><p class="ql-block"> 接著教打勾犁:在耙田前,需用鋤頭將梯田內(nèi)側(cè)的一犁土勾出來,再把犁頭轉(zhuǎn)彎時夠不到的邊角用鋤頭翻過來,這樣才能把田耙得平整細(xì)膩。</p> <p class="ql-block"> 最后是重頭戲犁田:關(guān)鍵在掌握握犁的力度與角度,讓犁頭在田土里平滑前行;每一犁的寬度要一致,不能留下“骨頭”(間隔);犁把手不要握的太緊,適度用力,扶穩(wěn)就行,不然手臂會很累;遇到正常犁不到的轉(zhuǎn)彎處,還得會打一手漂亮的“左犁”。</p><p class="ql-block"> 如此這般,在陳代爵手把手的示范帶領(lǐng)下,柳伢子在征兵入伍前,已將“農(nóng)民伯伯的十八般武藝”掌握了個大概,具備了一等農(nóng)活把式的雛形。</p> <p class="ql-block"> 生活的迂回曲折,磨礪著這個家庭,也沉淀出它獨特的光澤。如同赧水,在山石間迎溪匯流,千回百轉(zhuǎn),水流或急或緩,但那水底,卻被沖刷得愈發(fā)清澈,愈發(fā)堅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