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老師退休前，是一所中學的高級語文教師兼班主任。學校的青年教師背后稱她“教霸”。她聽聞后問“教霸”是什么意思，答曰：“學生有學霸，教師也應該有教霸，你就是咱們學校的教霸。”Z老師聽后一臉凄然。<br><br>她患有嚴重的睡眠障礙，退休后也沒有絲毫的減輕，老是反反復復地做著幾個相同的夢，夢境離奇怪異，她也總是在夢中驚醒。<br><br>最終，在家人的多次督促下，她走進了心理醫(yī)生的診室。<br><br>接待她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吳姓女醫(yī)生。吳醫(yī)生平靜而溫和。她讓Z老師詳細地描述一下自己常做的那幾個夢。<br><br>Z老師明白這是醫(yī)生看病的第一個步驟：認真聽取病人的傾訴。于是非常配合，加之自己是語文教師，她的講述，幾乎還原了一個個困擾她多年的奇奇怪怪的夢。<br><br>下面是她講述的夢境。 <b><font color="#39b54a">第一個夢：上課鈴打響了，我卻總是找不到自己授課的教室</font></b><br><br>清脆的上課鈴響過后，老師和學生都進了教室，偌大的校園瞬間安靜下來。我左腋下夾著課本從辦公室奔跑出來，腦子里快速搜尋著：我是教幾年級的？小學？初中？高中？模模糊糊中浮動出幾張兒童的小臉兒，哦，我是教小學的。 于是，縱身躍起，踏著空氣，飛奔而去。當我飄落在小學部的教學樓前，想不起教幾年級幾班。于是挨著教室找。這個是菱形教室，不是我的；這個是方塊教室，不是我的；這個是橢圓教室，不是我的。小朋友們都在笑我，我也看不到一張熟悉的臉蛋兒。已經遲到了，感覺嗓子發(fā)干身子發(fā)緊。<br><br>去初中部看看吧。遠遠望去初高中的教學樓鱗次櫛比，巍峨高大。我又一次縱身一躍，踏著空氣，飛奔而去，飄落在初中部畢業(yè)班教學樓前。對了，我是教畢業(yè)班的。三六班，對三六班！三六班在六樓西頭，快，飛上去！蹦跶幾次，飛不起來！爬樓梯吧。??！西樓梯口堵住了;跑到中間樓梯口，??！樓梯口成了水簾洞；跑到東樓梯口，??！東樓梯口坍塌了。往上瞧，一到六樓的樓梯成了廢墟。鋼筋預制板張牙舞爪攔住了去路。樓上傳來陣陣讀書聲：語文的，英語的。身子在發(fā)抖，心在發(fā)慌：我們班怎么樣了？亂成一鍋粥了吧？<br><br>我在殘垣斷壁的樓梯上跪著，爬著，好不容易爬到了二樓，樓板塌了，我又摔了下去。爬起來拽著鋼筋繼續(xù)攀援，平日飛檐走壁的本事不知哪里去了。嗚嗚。<br><br>終于上到了六樓，經過三五班，全體學生在安安靜靜上自習課，心中好生羨慕，看看人家的班主任，看看人家的學生。<br><br>快步走進三六班，走上講臺，剛喊了一聲：“上課！”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老師，你走錯教室啦！<br><br>定睛一看，數學老師在教室后面站著呢。<br><br>學生們拍桌子的，跺腳的，吹口哨的，驚天動地地樂啊。<br><br>我從夢中驚醒，叫喊聲依舊不絕于耳。兩只手汗津津的，兩條腿酸沉酸沉的，膝關節(jié)隱隱作痛。緊張、羞愧的情緒彌散在胸腔久久不去。 <b><font color="#39b54a">第二個夢：站在講臺上的我，從來沒有備過課<br></font></b><br>第一節(jié)語文課，師生行禮后，我才想起自己沒有備課。講桌上沒有課本、教案、教具。我故作鎮(zhèn)定讓學生閉上眼睛回憶上節(jié)課講的內容，然后悄悄拿起學生的語文課本翻到目錄部分偷偷瞄了一眼，《岳陽樓記》沒講過，好了，就是它了。<br><br>于是我宣布：老師今天即興講授《岳陽樓記》，不看課本不瞅教案不用電腦。學生們歡呼雀躍。<br><br>我一字不拉聲情并茂地背誦了全篇課文，又領著學生們朗讀了一遍課文，又讓學生自讀了一遍課文，這一節(jié)課居然順利地“糊弄”過去了。<br><br>第二節(jié)語文課，我又沒有備課。心里發(fā)虛，雙目無光，發(fā)了三秒鐘的“呆”，決定故伎重演。<br><br>“同學們，這節(jié)課我們上即興作文課。第一步，每個同學出一道作文題，寫在字條上，字條全部交到我手中。第二步，我們擊鼓傳花，傳到誰手中，誰上來抽取作文題，準備三分鐘，開始口述作文。這三分鐘里，我們大家和他做同題作文?！?lt;br><br>學生們既緊張又興奮，這節(jié)課又順利地“糊弄”過去了。<br><br>第三節(jié)語文課，右腳剛剛邁上講臺，往教室后面一看，烏壓壓坐了一片聽課的老師！校長、同事、外校的同學科老師。我頓感天旋地轉，幾近暈厥，腦子嗡嗡作響。這次糊弄不過去了。第一排的小男生眼明手快遞上來一本語文書，悄悄說：“老師，再來一節(jié)即興講課?！辈涣夏潜菊Z文書在我手中不斷加寬加長加厚，光目錄就有幾十頁啊！我的媽呀。吳伯簫的《記一輛紡車》，茅盾的《白楊禮贊》，楊朔的《荔枝蜜》，這都是八十年代的課文啊，現在的學生能聽懂嗎？<br><br>后面的老師們紛紛地站立起來，詫異地望著講臺上狼狽不堪的主講人。<br><br>學生們則是維護自己的老師的，爭先恐后地把自己的語文書放在老師的講桌上。不料意外發(fā)生了，一摞一摞的課本迅速增高增大，頂住了天花板，然后一聲轟響，巨型課本垮塌下來，砸向學生和我。<br><br>我在床上打了個滾，醒了。渾身痙攣抽搐，驚恐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起身下床，窗外月光似水，校園內燈光徹夜通明。 <b><font color="#39b54a">第三個夢：課堂上的我，永遠“鎮(zhèn)”不住學生</font></b><br><br>夢中的我，平庸無能。自己的課堂，天天如同菜市場、跑馬場、游樂場。學生們自由散漫、任意妄為，不論我怎么喊叫，不起絲毫作用，還引起學生的嘲笑和譏諷。<br><br>常常是在一個能容納上千人的大型報告廳里，我站在主席臺的講桌旁，遙望著大廳里的幾百個不聽指令的學生卻束手無策。學生們聊天的唱歌的睡覺的傳球的打撲克的摟摟抱抱的追逐打鬧的，甚至還有人騎著電動車在過道上風馳電掣般地招搖。我深吸一口氣喊道：“上課！”聲音送得很遠很遠，然而大廳里并沒有因此安靜下來。我又拿起大喇叭爬到講桌上大聲喊道：“同學們，安靜坐好，上課了！”同學們全體失聰。<br><br>我只好跳下講桌，蹦下主席臺，來到學生中間，拉拉這個，拽拽那個。這個瞪我一眼，那個掙脫我的手。<br><br>我獨自走到大廳的最后一排，找一個陰暗的角落坐下，無能、無力、無助、挫敗襲擊全身。像一片落葉，縮在座椅上瑟瑟發(fā)抖。<br><br>抖動中我醒了，挫敗、失落感依舊困在心頭，兩行眼淚，滾落枕上。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57, 181, 74);">第四個夢：期末結束，我居然沒有批改過一篇作文</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學校教務處通知，全校要進行期末各科作業(yè)大檢查。每一位語文教師要上交20本學生本學期的作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接到通知，搜腸刮肚地回憶，這學期寫作文了嗎？于是叫來兩位語文課代表，一起匆匆趕到我的辦公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辦公室像一座落滿灰塵的倉庫，一排排高大的鐵制書架上堆滿了語文學科的各項作業(yè)：《三點一測》、《單元考試》、《家校聯系手冊》、大作文、小作文、聽寫本、默寫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在作業(yè)堆里翻來扒去，找到了初一上期的作文本，只寫了一篇，還沒有批改。又找到了初二下期，只寫了一篇，也沒有批改。終于找到了初三上期的作文本，嗨，作文本還是新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泄氣地坐在作業(yè)本上，急得抓耳撓腮。學校有規(guī)定：學生每學期應完成8篇600字以上的大作文，老師要全批全改，“篇篇見紅”。我竟然一篇作文都沒有布置，更不要說批改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教務處又打電話催交作業(yè)，我在作業(yè)本上蹦來跳去地抓狂。一個課代表說：“老師，找20個快手把作文趕出來吧。六八四千八百字，一下午就搞定了?！蔽艺f：“同學們能寫出來，我也批改不出來呀。”另一個課代表忽然翻臉，指著我的鼻子惡狠狠地說：“這都是你的失職，一個學期沒有讓我們寫一篇作文，你懶教，懶教?！?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在我尷尬不已羞憤難當之時，峰回路轉的事情發(fā)生了：百十個學生在辦公室門口排著長長的隊伍來交作文啦！他們喊道：“老師，我們把八篇作文寫出來了，你趕緊批改吧?！?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25×8＝1000.我端坐在寫字臺前，開始批改這1000篇作文。懷著贖罪的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紅筆用完了，我索性咬破食指當筆，飛速地在作文本上批注。真好，我的血流也流不完流也流不完。每篇作文，都是血紅血紅的。</p> <b><font color="#39b54a">第五個夢：中考發(fā)榜，我的學生全部名落孫山</font></b><br><br>中考發(fā)榜的那一天，校園里人山人海擁擠不動。<br><br>我從人縫里擠到教學樓的東山墻下。墻上貼滿了公示學生考取各個高中的大紅喜報。我急慌慌從第一張看起，一排一排地看，一個學校一個學校地看，從頭到尾，沒有看到我們班一個學生的名單。難道，我們班的學生全體落榜了？！<br><br>憤怒而絕望的家長們團團圍住我，推搡我，辱罵我，用手中的物件摔打我。<br><br>我無力辯解，我也十分委屈：“我已經非常盡力了，我天天在校工作十一二個小時，常常忘記吃飯。我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lt;br><br>家長們不依不饒?！澳阕龅亩际菬o用功！”，“我們孩子的一輩子葬送到你手里了！”，“你是個笨蛋，誤人子弟！”，“學校必須給個說法！”，“開除她，開除她！”憤怒的家長完全失控。<br><br>教務主任一路小跑趕來了。他撥開人群，抖開一卷大紅紙張，高聲喊道：“對不起Z老師，對不起家長，剛才電腦出了故障，九一班的中考錄取情況沒有調出來?，F在宣布，九一班63名學生，全部考上高中?！?lt;br><br>絕望中的家長突然從深谷被推向山巔，人群安靜了幾秒鐘，猛烈地爆發(fā)出哭聲、笑聲、叫喊聲。<br><br>而我，在這嘈雜聲中異常的冷靜。身體緩緩上升，升過樹木，升過樓房，升入云中。兩滴清淚，拋向人間。<br><br>夢中醒來，一股涼意，貫穿脊柱，一陣劇痛，透徹心扉。<br><br> Z老師講述完畢以后，整個人疲憊不堪，為了節(jié)省時間，她強迫自己從虛幻的夢境中回到現實。接過吳醫(yī)生遞過的水杯，Z老師看到桌子上吳醫(yī)生畫的圖畫：五組圖畫構成一個圓形。她明白，這是吳醫(yī)生繪制的五個夢境中的五個實質性場面。<br><br>待Z老師情緒穩(wěn)定以后，吳醫(yī)生說：“Z老師，您的睡眠障礙屬于輕癥型的，目前不需要藥物和特殊治療?！?lt;br><br>她指著圖畫說：“您的五個夢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它們有一個共性，就一個字‘怕’，”吳醫(yī)生在圓的中心寫了一個大大的“怕”字?！澳律险n遲到，您怕課沒有備好，您怕學生上課不認真聽講，您怕作業(yè)沒有按時批改出來，您怕學生考不上高中。三十多年間，您一直生活在擔驚受怕之中。您看我說得對不對？”<br><br>Z老師若有所思地點頭認可。<br><br>吳醫(yī)生繼而深情地說：“其實，三十多年里，您沒有遲到過一次，排除萬難也要按時上課；您沒有上過一節(jié)無準備的課；您的語文課很受學生歡迎；您的作業(yè)批改得詳細而認真；您的教學成績十分優(yōu)秀。您可能不是一個能力超強的教育教學高手，但您一定是一個滴水穿石鐵杵磨針的功夫型好老師?！?lt;br><br>Z老師騰地從椅子上站起，激動地問道：“你怎么知道？”<br><br>吳醫(yī)生虛按左手請Z老師坐下，笑著說：“您的夢告訴我的?，F在您已經退休十多年了，為什么還被這些夢困擾著呢？第一，您還住在以前學校的家屬院里，您的臥室正對著學校的校園。校園里從前現在白天夜里發(fā)生的一切事情，都會被有意無意地留在大腦里?？梢哉f，學校，是您夢的源泉，無窮無盡的源泉。第二，您的家里肯定還存放著大量您工作時用過的教育教學資料，這些東西也是觸發(fā)您做夢的誘發(fā)物。第三，您是一個過于懷舊過于重感情的人，您始終放不下您的過去，您的學生。第四，幾十年超負荷的工作，緊張、焦慮、壓抑、疲憊、擔憂、害怕，這些負面情緒在您心中疊壓得太多太深，現在您退休了，它們有機會向外釋放了，而這個釋放，需要一個過程?，F在不是有這么一句流行語嗎，童年留下的創(chuàng)傷需要一生去醫(yī)治。那么，中年時期落下的生理心理疾病，也需要用余生去醫(yī)治。好在，您這還不算疾病。”<br><br>Z老師認可地點頭。她平時也是這么認為的，只是沒有得到別人的印證。<br><br>吳醫(yī)生繼續(xù)說：“我先提幾點建議，您嘗試一段時間，如果不行，我們再上治療方案。第一，如果您還有別的住處，建議您搬離學校家屬院。如果搬離不了，換個房間。封存您過去的教育教學資料。第二，走出過去，參加一個社團，學習唱歌跳舞繪畫書法 。第三，學習一套適合老年人的太極拳，比如楊氏太極拳，對提高睡眠質量很有幫助?！?lt;br><br>Z老師表示可以考慮吳醫(yī)生的建議，約定三個月后再來就診。 后記：三個月過去了，六個月過去了，Z老師沒有再去吳醫(yī)生診室復診，因為那些離奇怪異的夢消失的無影無蹤了。Z老師采納了吳醫(yī)生的建議，搬離了學校家屬院，封存了過去的教育教學資料。她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個好覺了。<div><br></div><div>兩年以后，Z老師仍是懷念過去的老房子老環(huán)境，就又搬回了學校家屬院。</div><div><br></div><div>站在陽臺下眺望校園，往事歷歷在目奔涌而來。夜晚，那些離奇怪異的夢，又出現了。<br><br></div> <font color="#ff8a00">備注：文中圖片全部由作者自拍。之所以沒有借助AI生成夢中的情境圖片，實在是因為作者不愿再現那些令她驚恐失措、焦慮不安的夢境。</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