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坐在窗前,一股清剛之氣滲了進來,不似秋風(fēng)那般的撩撥,而是帶著些冷冽的質(zhì)感,直往人的骨子里鉆。抬眼望去,夜空被這寒氣濾得異樣的干凈,像一塊碩大無朋的玄色琉璃。琉璃中,北斗七星正冷冷地懸著。那斗杓柄,不偏不倚地,正指向正北的“乾”位,確乎是冬神玄冥居住的地方。《孝經(jīng)緯》有載:“斗指乾,為立冬;冬者,終也,萬物皆收藏也。”在星光的默示中,立冬就這樣君臨了人間。</p> <p class="ql-block">立冬有三候,元人吳澄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有著最為精要的解讀。初候,水始冰?!都狻吩疲骸八娉跄粗劣趫砸??!薄拔磮浴眱勺郑辣M了這初冬的羞赧:那不是千里冰封的決絕,而是水與寒的初次邂逅,仿佛便有了怯生生的一吻。這景象,須得在清晨的野塘邊看。水面的中央,還泛著些幽暗的、不肯屈服的光,但那邊緣,貼著枯黃蘆葦稈的地方,卻已凝了一圈透明的薄冰,像孩童用明礬水吹出的泡沫,又像是誰不小心遺落的一片水晶玻璃,帶著一種易碎的、清冷的美。這般景致,恰如宋人錢時在《立冬前一日霜對菊有感》中所寫:“昨夜清霜冷絮裯,紛紛紅葉滿階頭。園林盡掃西風(fēng)去,惟有黃花不負秋?!蹦恰扒逅北闶恰笆急钡男蚯?,它“冷”了“絮裯”,也催紅了樹葉,唯有菊花,還倔強地捧著最后一點暖色,與這初生的寒意靜默地對峙著。</p> <p class="ql-block">二候,地始凍?!都狻吩唬骸巴翚饽粗劣谯??!庇诌^了五日,寒氣不再滿足于在水面作畫,它開始向大地的深處滲透,這是一種沉默的、內(nèi)斂的力量。夏日里松軟的土地,秋日里干燥的土地,此時,倘在黎明時分,踩上去就會發(fā)出一絲“硬邦邦”的脆響。那不是凍裂的刺耳,而是一種帶著收斂的堅實,仿佛大地在屏住呼吸,將一切的生機都往深處收納。這份難得的肅穆,被唐人白居易在《歲晚旅望》中一語道破:“向晚蒼蒼南北望,窮陰旅思兩無邊。 ”天地間,陽氣已泄,而陰氣正盛,萬物都在這無邊的收斂中,孕育著來年的綺夢。</p> <p class="ql-block">最富異彩的,要數(shù)這三候,雉入大水為蜃?!帮簟保半u;“蜃”,大蛤也。這兩者根本搭不上邊,所以《集解》的解釋便充滿了想象:“由于蛇化之說,故以雉子為蜃……”那羽色斑斕的野雞,為何忽然不見了蹤影?而與此同時,“大水”邊卻生出了紋彩相似的大蛤來。這自然不是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輪回”,而是一種富有詩意的觀察。古人不認為美麗的生物會在寒冬消逝,而寧愿相信它幻化成了另一種形態(tài),潛藏于“大水”之中。這幻妙的聯(lián)想,從元人楊基的詞作《菩薩蠻》里,隱約傳來了幽寂的回響:“水晶簾外娟娟月,梨花枝上層層雪?!痹~人獨坐初寒之夜,見月華如雪,鋪滿了枝頭,那一瞬間的錯覺,與“雉化為蜃”的遙思,其精神的脈絡(luò)是相通的。都是在現(xiàn)實的邊界之外,用心靈的眼睛,看見了一個更為奇幻的世界。</p> <p class="ql-block">由這物候的玄想,很自然地過渡到人間的煙火里來。立冬,是一個富有儀式感的節(jié)日。冬日里的頭一樁大事,是天子于北郊的“迎冬”?!抖Y記·月令》載曰:“立冬之日,天子親帥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于北郊。還反,賞死事,恤孤寡?!币粓銮f嚴的典禮,記錄了周天子對自然律令的絕對尊重,亦有對死者的緬懷與弱者的體恤,透著一種古老的、溫厚的倫理之光。</p> <p class="ql-block">帝王迎他的冬,百姓們也自有其“迎”的法子,那便是“換冬衣”,或稱“授衣”?!对娊?jīng)》有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說的雖是周朝的舊俗,但這“授衣”的做法卻傳延了很久。立冬后,寒氣便是最直接的號令。唐人元稹在《詠廿四氣詩·立冬十月節(jié)》里直言:“田種收藏了,衣裘制造看。”詩人敏感地捕捉到了這種時序的催促。冬日初臨,大地便開始凍結(jié),人便要加衣了。人與天地,都在進行著同樣的、抵御寒冷的充分準(zhǔn)備。</p> <p class="ql-block">祭祀,亦是立冬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冬天是斂藏的季節(jié),一年的辛苦,換來了倉廩的殷實,怎能不感激祖先的庇佑與神靈的賜予?《詩經(jīng)·七月》里吟唱:“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那宰殺羔羊的獻祭,那舉起酒杯的祝禱,正流淌在這立冬的祭祀之中。</p> <p class="ql-block">至于腌菜、圍爐、吃餃子,則更是亙古以來就有的民間風(fēng)俗了。北地冬日苦寒,無鮮蔬可食,于是農(nóng)人們便要在立冬前后,將白菜、蘿卜等蔬食腌漬起來,儲作一冬的菜肴。這忙碌的景象,是千百年來庶民生活最真實的寫照。而“圍爐煮酒”,則將御寒化為了風(fēng)雅。唐人白居易在《贈劉十九》詩中說:“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寥寥數(shù)語中,爐火的溫,酒香的暖,友情的醇,已將那“寒較昨宵多”的冷意,驅(qū)散得無影無蹤。至于吃餃子,那句“立冬不端餃子碗,凍掉耳朵沒人管”的俚語,雖俗,卻俗得熱氣騰騰,那是屬于千家萬戶的、樸素而溫暖的渴望。</p> <p class="ql-block">在我這么漫想的時候,爐上的水已“咕嘟咕嘟”地唱起了歌。白色的水汽氤氳開來,模糊了窗玻璃,也模糊了窗外的寒夜。這暖氣,這水聲,讓我忽然間生出一種奇異的感動。人們總在說,立冬是終了。但或許,我們都想錯了它的本意。它并非一個倉促的、悲傷的句點,而更像文章里一個悠長的“頓筆”,抑或是音樂中一段深沉的“休止”。此刻,天地萬物不是死了,而是靜了;不是結(jié)束,而是凝神,在準(zhǔn)備著下一章更恢弘的奏鳴曲。《周易》里,“復(fù)”卦緊隨“剝”卦之后,那“剝極必復(fù)”的天地之心,不正是藏在這寒冷又蕭瑟的冬日里么?老子在《道德經(jīng)》里說,“歸根曰靜,是謂復(fù)命”,這落葉歸根、萬籟俱寂的冬,正是萬物回復(fù)其生命本源時必經(jīng)的沉靜。由此想來,那“雉入大水為蜃”的浪漫想象,或許并非全然是無知的幻夢。它揭示了一種深刻的真相:不管生命的形態(tài)如何轉(zhuǎn)換,但生命的意志卻永不湮滅。它從一種張揚的、飛舞的姿態(tài),轉(zhuǎn)入一種沉潛的、閉藏的形態(tài),如同思想由奔放的熱情轉(zhuǎn)為深邃的內(nèi)省。</p> <p class="ql-block">明人王稚登在立冬日里感嘆:“一點禪燈半輪月, 今宵寒較昨宵多。”這輕寒里,我們圍爐而坐,所期盼的,又豈止是身體上的溫暖?我們一起煮酒,一起誦讀,一起閑話,這熟悉的“煙火”,所點燃的,實在是那一點不肯在寒夜里熄滅的“心火”。是精神的微光,是跨越千年、能與古人產(chǎn)生共鳴的那一點薪火。它讓我們在萬物凋零的季節(jié),依然能感受到內(nèi)心的滾燙。這不禁讓人想起《世說新語》里的那個雪夜,王子猷從山陰去剡縣訪戴安道,經(jīng)宿方至,卻“造門不前而返”。乘興而行,興盡而返。那在漫天風(fēng)雪中支撐他、又讓他毅然折返的“興”,不正是這團無法被寒冷凍結(jié)的“心火”么?</p> <p class="ql-block">夜確乎有些深了,寒意也的確比昨夜又濃重了幾分。窗外,月華已冷。窗上的水汽,已然凝成了細碎的冰菱,像是冬日為我們繪上的第一筆窗花。我用指尖輕輕擦去一小片,再次望向那深邃的夜空,北斗的指向,沉默而堅定,仿佛開天辟地以來便是如此。今夜,我們圍爐煮酒,詩心蕩漾,與千載以上的靈魂默默對話。這爐火,化作了點點星光,為這初冷的夜,綴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