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美篇號:572000</p><p class="ql-block">銀令,是外婆壓在我枕下的一枚小銀幣,她說:“壓著它,夢就不驚。”那年我九歲,重陽前的夜,月亮像被搟開的面團(tuán),白得發(fā)亮。外婆把銀令塞進(jìn)我手心時,指尖帶著曬菊的澀香,像一段老樹枝劃過我掌心,卻暖得發(fā)燙。 </p><p class="ql-block">第二天雞鳴未起,灶間已“叮叮”當(dāng)當(dāng)。外婆踮著小腳,把浸了一夜的糯米倒進(jìn)石臼,木槌落下,臼窩里升起一層霧,她的白發(fā)也沾了霧,像落了一層薄雪。我負(fù)責(zé)添水,水瓢磕在缸沿,“當(dāng)當(dāng)”脆響,與槌聲交錯,竟成了重陽最動聽的更鼓。糕粉舂好,外婆撮一撮在舌尖嘗味,瞇眼笑:“甜了,再加點鹽?!蔽覍W(xué)她的樣子,卻只嘗到滿嘴粉,嗆得直咳,她笑得槌杵都拿不穩(wěn),臼窩里的粉又揚(yáng)起,像一場小雪。 </p><p class="ql-block">蒸糕的間隙,外婆領(lǐng)我去后院“請菊”。那一畦黃菊是她春天的念想,一入秋,花朵便像一盞盞小燈,把籬笆點亮。她剪下最盛的幾枝,用紅繩捆成一束,讓我捧著,說:“菊是重陽的旗,咱們得舉著它去見先人?!蔽遗e得高高的,花朵顫顫,像一群黃蝴蝶要撲進(jìn)天空。 </p><p class="ql-block">祭祖的供桌擺在老屋正廳。外婆把新蒸的重陽糕切成菱形,每塊頂上都點一顆蜜漬櫻桃,再排成九宮格,寓意“九九長壽”。我踮腳偷看,卻被她輕拍了手背:“小饞貓,先讓老祖宗吃?!闭f罷,她拉我一起叩首。木地板透著涼,額頭貼上去,卻聽見“咚咚”的回聲,像是從地板深處傳來,又像是自己小小的心跳。那一刻,我忽然覺得“祖先”不是牌位上的墨字,而是這回聲里藏著的許多雙眼睛,正透過歲月看我。 </p><p class="ql-block">儀式完,外婆把茱萸枝插在我衣襟。她手指笨拙,卻極認(rèn)真,像給一棵小樹嫁接新枝?!败镙俏稕_,能驅(qū)邪?!蔽业皖^嗅,果然辛辣,忍不住打噴嚏,鼻涕泡炸在她袖口。她不惱,反用那袖口給我擦臉,袖口帶著柴火味,也帶著她身上常年不散的膏藥香。 </p><p class="ql-block">午后,村里擺“長壽宴”。長條木桌從祠堂門口一直鋪到打谷場,老人們被請至上座,孩子們端著粗瓷碗穿梭。外婆把最大的那塊糕藏在帕子里,悄悄塞給隔壁的孤老李爺爺。李爺爺牙已掉光,捧著糕像捧著一輪月亮,笑得牙齦發(fā)亮。我拽外婆衣角:“咱家糕不多,為啥還送人?”她彎腰,用額頭抵我額頭:“重陽是‘補(bǔ)壽’的日子,分出去一點,壽就長一點?!彼陌櫦y里夾著汗,也夾著光,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白“敬老”不是口號,而是把自己碗里的甜,勻一點給更老的嘴。 </p><p class="ql-block">傍晚,菊花酒開壇。大人們舉杯,孩子們也蘸一點舔舌尖,辣得直吐舌。我卻偷偷把銀令浸在酒里,再撈出來攥在手心——我想讓銀子也“補(bǔ)壽”,好陪外婆更久。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兩根會走路的拐杖。外婆的影子忽然彎下,揉我的發(fā):“明年重陽,你還來幫外婆舂糕嗎?”我點頭,卻見她眼里閃過一絲暗,像燭芯爆了個燈花。 </p><p class="ql-block">來年重陽未到,外婆便走了。她走的那天,桂花正開,香氣稠得化不開。我把那枚銀令放進(jìn)她掌心,銀子已被我摩挲得發(fā)亮,像一彎凝固的月亮。葬禮后,我獨自回到空灶間,石臼還在,木槌卻橫在地上,像一根被歲月伐倒的枯木。我學(xué)著她的樣子,把糯米倒進(jìn)臼窩,槌起槌落,卻怎么也舂不出她手下的“咚咚”聲,只有“空空”的回響,像一口深井。 </p><p class="ql-block">多年后,我在城里成家。每近重陽,便關(guān)起廚房門,用電動打蛋器攪米粉,孩子在一旁踮腳張望,鼻尖沾了糖霜。我教他切糕、點櫻桃,把茱萸插在他衣領(lǐng)——他打了個噴嚏,鼻涕泡炸在我袖口,恍如當(dāng)年。夜里,我把那枚銀令壓在他枕下,告訴他:“壓著它,夢就不驚?!焙⒆铀螅乙写百p菊,城市的燈火像無數(shù)枚碎銀,卻再無一枚能發(fā)出外婆掌心的溫度。 </p><p class="ql-block">如今我才懂,外婆給我的不是銀令,而是一張“敬老”的通行證——它讓我在最尋常的舂糕、分糕、插茱萸里,摸到時間的脈搏:原來“老”不是終點,而是所有童年的歸宿;原來“敬”不是儀式,而是把當(dāng)年的小手,長成今日能覆住另一雙顫抖的大手。 </p><p class="ql-block">重陽又至,我把新蒸的糕切成菱形,頂端點櫻桃,九宮格擺好后,留中間一格空著。我告訴孩子:“那一格,是給太外婆的?!彼p手合十,學(xué)我模樣叩首。木地板依舊透涼,回聲卻不再空——它裹著兩代人的心跳,像一條看不見的河,把過去與將來,悄悄接通。 </p><p class="ql-block">銀令仍在我掌心,只是不再發(fā)亮。它成了我掌紋里一條靜靜的支流,流向所有我遇見的老人,也流向終將老去的自己。原來重陽從來不是日歷上的一個紅圈,而是我們一次次把銀令遞出去,又一次次把銀令收回來——在舂糕的“咚咚”聲里,在菊花的辛辣里,在分糕時指尖相觸的溫度里,完成一場悄無聲息,卻最漫長的“敬老”。 </p><p class="ql-block">于是,我聽見外婆的聲音穿過歲月,像蒸屜里冒出的第一縷白汽,輕輕說:“孩子,別怕老,只要你記得分糕,壽就長一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