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又聞嗩吶聲</p><p class="ql-block">作者:陳健雄</p><p class="ql-block"> 秋日的早晨,涼風習習,晴空呈碧,遠山含翠,我在城北汽車城剛開完早會,一串熱烈而高亢的音符沖入耳鼓,是嗩吶聲,是迎娶新娘的嗩吶聲,歡悅而喜慶,兔躍而俏皮,密鼓緊打而大鑼急敲,更兼鈸聲陣陣如浪拍,一堂歡聲撲面而來,這直開笑靨的曲調,讓心情厎那壓抑有些措不及防,郁悶驚慌失措地消散,大伙的眼光剎時齊向外,爭看迎親隊伍,陽光伴著樂曲飄到臉上,呵呵,被別人的喜事感染了,是的,我是有些日子沒聽到這聲音了。</p><p class="ql-block"> 嗩吶聲來得突兀,卻又理直氣壯,像一位遠游的故人,不打招呼便闖進門來,將滿屋的寂靜攪得七零八落。初時只是一縷,尖尖的,亮亮的,仿佛一枚銀針,要刺破這秋日沉悶的繭。隨著迎親隊伍慢慢走近,那聲音便放開了,浩浩蕩蕩地漫溢開來,不再是針,而成了一匹渾厚的、金燦燦的綢緞,在空氣里盡情地舒卷、翻滾,隊伍的擁擠,氣氛的熱鬧,一路引領的是嗩吶。沒錯,是嗩吶聲。</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里,先是驀地一空,隨即又被一種溫熱的、熟悉的東西給填滿了。這些年,耳朵里慣聽的是車輪碾過柏路的黏連聲,是鍵盤敲擊的嗒嗒聲,是隔著屏幕傳來的、種種被精心調制過的電子音。它們清晰,卻總隔著一層;它們豐富,卻偏偏少了魂魄。而這嗩吶聲,它是潑辣的,是野的,帶著鄉(xiāng)間泥土的腥氣與陽光的溫度,不由分說,便直往你心窩子里鉆。它這一來,仿佛將我這些年在城市里精心披掛的一身斯文,都給震得簌簌脫落了。</p><p class="ql-block"> 記憶的閘門,被這聲音“轟”地一下沖開了。從前在鄉(xiāng)下,這嗩吶便是生活的節(jié)氣表,是日子紅火的注腳。誰家娶新婦,誰家嫁閨女,那嗩吶聲便是最嘹亮的報幕員。吹鼓手們總是漲紅了臉,腮幫子鼓得像含著兩個圓圓的糖球,那全副的精神生命,仿佛都經由那一管小小的銅木家伙,痛快淋漓地迸發(fā)出來。那調子,是《百鳥朝鳳》、《八仙賀壽》,是《好日子》,歡騰得像一鍋滾沸的油,喜慶得像新娘子頭上頂著的蓋頭。聲響處,狗也跑,孩也跳,連那平日里沉默勞作的田壟,似乎也在這聲音里舒活開了筋骨。那聲響里,是結結實實的日子,是熱氣騰騰的盼頭,是一種對于“生”的、最樸素也最隆重的禮贊。</p><p class="ql-block"> 農村長大的我,從小耳濡目染,熟悉不過,村里紅事白事都用到嗩吶,本地俗稱六笛,一個配套樂隊稱八音,喜事的曲調明亮、清越、通透,吹奏者氣息氣息飽滿、有彈性,支撐有力,仿佛心中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歡欣之氣要噴薄而出。而白事用調渾厚、喑淡、沙啞,氣息悠長而深沉,常帶一種無力下墜之感,或是在長音尾端微微顫抖,猶似嘆息與抽泣。呼吸深沉而緩慢,體現(xiàn)一種沉郁、凝滯的心境。熟悉的聲音傳遞著不同的情感,它是文化的傳承、是歷史的延續(xù),傳遞生老病死的蕭瑟與生生不息的欣慰,孩童時代就知道哪種曲調該迎上去,搶喜糖,哪種曲調該遠遠避開,躲避不祥。它不但用于紅白兩事,亦用作民俗風情,蒲塘鎮(zhèn)的“寒山誕”是玉林最具代表性的民俗活動,巡游隊伍中必有八音班演奏,吸引數(shù)萬民眾參與,八音在此類大型活動中發(fā)揮重要作用,如果沒有八音吹奏,活動都將黯然失色。</p><p class="ql-block"> 可不知從何時起,這聲音便漸漸地稀了,淡了。村里的年輕人,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紛紛落進了城市的角落,飄去遠方的他鄉(xiāng),去承受沒完沒了的房貸車,去承受無窮無盡的痛苦煩惱,婚慶喜事里,多了西裝革履的司儀,多了流轉閃爍的霓虹燈,多了用大音響放出的流行歌曲,它們時髦,卻也空洞。那曾經震天響的嗩吶,便在這時代的潮水里,黯然地啞了下去。我總覺得,那隨之而去的,不只是一門手藝,一種聲響,更是一種生活的儀式,一種能將所有人的心神都凝聚起來的熱絡??諝饫锷倭四菃枇ㄍ劾驳穆曧?,便仿佛炒菜少了鹽,日子也變得有些寡淡,有些失魂落魄了。鄉(xiāng)愁的漸重,懷舊的我常常期待往昔再現(xiàn),古風重輝,執(zhí)手于傳統(tǒng)之根,吐吶出新銳之氣。</p><p class="ql-block"> 然而,我眼前的景象,卻又分明不是記憶的復刻。那吹嗩吶的一群后生,統(tǒng)一披著喜氣的馬甲,,背上寫嗩吶隊名,真新鮮,他們精神抖擻,周遭圍著的,不僅有眼神懷舊的老者,更有許多舉著手機、面露新奇的后生與孩子。我忽然便明白了。這嗩吶聲的歸來,并非是一種簡單的“復古”。它沉寂的那些年,像是在地下暗暗蓄力的根須;而今的重新破土,是帶著新的生命力來的。它不再僅僅是婚喪嫁娶的附庸,而成了一種獨立的、被欣賞的藝術。它從生活的實用里超脫出來,卻又以一種更高、更精神化的方式,重新嵌入了我們的生活。它成了我們與自己文化根脈相認的一座橋梁。</p><p class="ql-block"> 據(jù)史料,公元3世紀,嗩吶隨絲綢之路傳入中國,最早在新疆拜城克孜爾石窟壁畫中出現(xiàn)吹奏形象,這嗩吶,相傳本是西域的“蘇爾奈”,沿著古老的商路,一路東來,最終在這片土地上扎下了深根,染上了東方的色澤,而玉林的嗩吶,更多的本土的色彩,曲調有著鮮明的地方特色。它真是奇妙的器物,一截木,一段銅,一個薄薄的葦哨,便能模擬天地萬物之聲。既能學百鳥的啁啾,又能擬駿馬的嘶鳴;既能吹出將軍的萬丈豪情,又能訴盡思婦的九曲愁腸。它是民間的詩人,用聲響作畫,用調子寫史,它的神奇,不僅出現(xiàn)在村頭巷尾,也能登上國家的最高藝術殿堂。</p><p class="ql-block"> 2006年,嗩吶藝術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成為傳承中華文化的代表樂器。我是從小喜歡嗩吶,孩童時代一聽到嗩吶聲,就跨村過屯去聽,去聽老師傅講嗩吶聲背后的故事,記得《迎賓曲》的旋律,在幾聲得得得的醒鼓中,嗩吶聲高亢而起的歡快;也記得《拜堂曲》的旋律,在鸞凰和鳴的禮樂中完成儀式,當然還有很多滑稽可笑的曲目,可惜現(xiàn)在基本聽不到了,也很少有人吹這曲子,而這個儀式,都被酒店里的婚姻進行曲代替了,其實曲中有許多做人的道理,關乎孝道、夫妻之道、關乎誠信、應循規(guī)距….. 那就靜下來聽一曲吧,曲中不僅有生活場面的熱鬧,也有荔枝林里的蟬鳴,不但有歡乎雀躍的尖叫,也有芭蕉葉上的滴雨,它是青石板街巷里飄來的咸水歌謠,悠揚動魂,讓人在困頓中覓得解脫,在缺憾中見到生命的光華,在裊裊娜樂曲中,扣問生命的深意……</p><p class="ql-block"> 我靜靜地聽著。那聲音,高亢時如鷹隼盤桓天際,低回時如溪流浸潤谷底。它不再是記憶里單薄的喜慶,而有了更豐富的層次??上驳氖?,嗩吶的傳承狀況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如樟木、城均、沙田、州佩、仁東、蒲塘、大平山等許多村莊、北流、陸川等地方都培養(yǎng)了青年樂手,讓這古老的文化得以延續(xù)。而且玉博會還專門請這些青年樂隊參加吹奏八音,宣傳地方傳統(tǒng)特色,發(fā)揚非遺文化,這也說明了政府對文化產業(yè)的重視,我仿佛聽見了千百年來,玉林大地上所有熱鬧的集市、所有沉默的離別、所有莊嚴的祭祀、所有酣暢的歡宴。這聲音,是無數(shù)悲歡離合的凝結,是無數(shù)生生死死的依戀。這聲音,并未遙遠,而是與我們的悲喜一起走過,與生活的點點滴滴伴隨,與這一方水土息息相關,與人文環(huán)境息息相關。</p><p class="ql-block"> 晨光的涂抹,給那吹嗩吶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邊。那金燦燦的黃銅,朝天昂著,像一朵怒放的金屬的花,將滿腔的激情,毫不吝惜地潑向天空,潑向這蘇醒的大地。我忽然覺得,這嗩吶聲,又何嘗不是我們生活的一種隱喻呢?我們曾經在追逐“新”與“快”的路上,一度將那最渾厚、最滋養(yǎng)生命的底色給遺忘了。而今,我們還可以在喧囂中找到了自己的根,開始回過頭,向那深沉的傳統(tǒng)汲取力量,好讓未來的步子,邁得更踏實,更從容,我們深諳生活已然不易,但生命依然頑強不息。</p><p class="ql-block"> 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又聞鎖吶聲,真好,它是我們一直在期待的聲音,血脈相連深處不可割列的一部分,它響起來了,它是嶺南大地的深情回響,它是生命延續(xù)繁??的喧示,是社會向前邁進的標志,有嗩吶聲響,才是過日子應有的樣子,老百姓的日子,在嗩吶聲中,河水潺流,山川涌翠,車流川息,喧鬧不斷;在嗩吶聲中,羊歡狗跳、童叟開顏、炊煙繚繞、米飯飄香,這日子重新開始活色生香起來了。那奔流不息的人間美好,原來,從未遠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5.10.23于城北江鈴汽車展廳</p><p class="ql-block">?(此文刊于2025.10.31玉林日報萬花樓版面)</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