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巴里坤草原的風(fēng)總帶著泥土與草木的氣息，吹過我長大的那個小院。院墻根下常年摞著整齊的牛糞餅，像一堵褐色的墻，那是我和奶奶用無數(shù)個清晨與午后壘起的煙火根基。父母是土生土長的草原農(nóng)民，日子過得像院外的芨芨草，平凡卻韌勁十足，而生火做飯的燃料，便是貫穿我童年的尋常物件。</p> <p class="ql-block">夏天的草原最是熱鬧，青草漫過腳踝，野花在風(fēng)里搖晃。每到節(jié)假日，天剛蒙蒙亮，我就會跟著奶奶備好柳條筐，趕著那頭毛色黑黝黝的毛驢車往南草湖去。南草湖距離家有三公里路，毛驢的蹄子踏在土路上，發(fā)出 “嗒嗒” 的聲響，車軸偶爾 “吱呀” 一聲，像是在應(yīng)和遠處的鳥鳴和牛羊叫聲。南草湖的地面滿是草疙瘩，凹凸不平得厲害，有些低洼處積著水，表面覆著厚厚的青草，不仔細看根本分辨不出。我總愛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好幾次踩空掉進水坑，鞋和褲腳全濕透，奶奶就會嗔怪著拉我到向陽處，讓太陽把潮氣烤干。</p> <p class="ql-block">我們把毛驢車停在路邊的平地上，各自挎著筐子鉆進草湖。新鮮的牛糞還帶著溫潤的濕氣，踩上去軟軟的，奶奶教我專撿那些成型的，說曬干后火勢更穩(wěn)。我蹲在地上，一手扒開半枯的草葉，一手將牛糞拾進筐里，指尖偶爾沾到草汁，帶著淡淡的澀味。筐子滿了就往車上倒，往返幾趟，陽光已爬得很高，曬得人脊背發(fā)燙。</p><p class="ql-block">春天去草湖，總能有意外收獲 —— 撥開白色堿灘沙礫，能挖到肥嫩的鎖陽，帶著泥土的清香，擦干凈就能直接嚼，甜絲絲的滋味至今難忘。有一回，我在一叢紅柳下發(fā)現(xiàn)了大雁窩，窩里躺著幾枚帶著斑點的蛋，奶奶趕緊拉著我離開，說大雁護崽，別驚擾了它們。撿滿一車牛糞后，奶奶會讓毛驢在車邊吃草，我們坐在草地上啃干糧，抬頭看白云在藍天上慢慢飄，側(cè)耳聽聞遠處的牛羊聲。回到家，我倆就挨著院墻把牛糞一層層摞起來，碼得方方正正，像精心搭建的積木，等著夏日的太陽把它們曬成堅實的燃料，供灶臺燒出一日三餐的煙火，妹妹長大后就由妹妹接替我，這是草原農(nóng)民形成的習(xí)慣。</p> <p class="ql-block">秋天的風(fēng)帶了涼意，挖梭梭柴的日子就到了。北戈壁的梭梭長得矮壯，根系卻十分發(fā)達，是冬日取暖的好燃料。我和爺爺趕著毛驢車出發(fā)時，天剛泛白，車斗里放著爺爺?shù)匿z頭和捆柴的草繩。爺爺?shù)难行?，揮起鋤頭時卻很有力，一鋤下去就能刨出梭梭的根。我跟在后面，把刨出來的梭梭柴拾起來，去掉根部的沙土，整整齊齊地碼進車斗。陽光穿過梭梭的枝干，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影子，爺爺時不時會喊我慢些，別被枝條劃破手。要是前幾天下過雨，戈壁灘上的沙蔥就冒了出來，綠油油的一片，我們會順手拔上一筐，回家洗干凈切碎，和著羊肉包餃子，那鮮美的滋味，是草原秋天獨有的饋贈。等車斗裝滿了，爺爺就用草繩把梭梭柴牢牢捆在車身上，防止運輸時掉落，我爬上車頂抓住捆柴的草繩坐穩(wěn)，爺爺步行跟著毛驢拉著沉甸甸的車，踏過戈壁的碎石，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p> <p class="ql-block">比起撿牛糞和挖梭梭柴，取木材是更艱險的事，向來由父親負責(zé)。北天山山高路險，有用的木材大多長在山的北坡，我們得從南坡爬上山頂，再順著陡峭的山坡下去挑選。更讓人揪心的是，出山口的森林檢查站總有護林員值守，成材的木料一律不準(zhǔn)私自運走，若是被查到，就得全部沒收歸公。小時候我常站在院門口，看著父親趕著毛驢車進山，直到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才敢盼著他平安回來，車斗里往往只有些零散的枯枝，夠燒幾天取暖爐。</p> <p class="ql-block">初三那年的一件事，成了全家記憶里最深刻的波瀾。爺爺已經(jīng)八十多歲，身體大不如前，卻一直念叨著想要一副棺木，可家里實在拿不出錢買木料。有天課間，同學(xué)王滿堂忽然跟我說，他有個叔叔是森林檢查站的護林員，或許能幫上忙。我心里一動，當(dāng)即拉著他和另一位同學(xué)約好星期天進山。</p> <p class="ql-block">那天下午，日頭斜斜掛在西邊，我們仨趕著各自家的毛驢車，車輪碾著碎石路悄悄往山里進發(fā)。山里的風(fēng)裹挾著松針的清苦，比草原更涼，掠過樹梢時，樹葉 “嘩嘩” 作響，像是在竊竊私語。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忽明忽暗，像跳動的金色精靈。</p><p class="ql-block">我弓著背，沿著北山坡一寸寸搜尋，枯草在靴底發(fā)出脆響。終于，在一片背陰處，一整根粗壯的木料闖入眼簾。那木料泛著深褐色的油光，紋理清晰，粗細正合做棺木的尺寸。我伸手抱了抱，沉甸甸的分量瞬間讓手臂發(fā)麻 —— 這活計，單憑人力怕是不成。</p><p class="ql-block">“試試？” 我看向身旁同樣氣喘吁吁的同學(xué)王滿堂。兩人咬牙彎下腰，雙手攥住木料兩端，使盡全身力氣往上扛。木料剛離地，肩膀就像被壓上了千斤巨石，每走一步，腿肚子都在打顫，喉嚨里火辣辣的，肩膀被壓得生疼，沒走出幾步，我們就 “撲通” 一聲癱坐在地。</p> <p class="ql-block">情急之下，我們想起了毛驢，“得靠這倆伙計！” 我抹了把額頭的汗，看向山上甩著尾巴的毛驢。它們耷拉著耳朵，黑豆似的眼睛透著懵懂。我們解下車上的麻繩，學(xué)著老輩人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把木料綁在兩頭毛驢的背上，一人牽著一頭，順著山坡往上挪。我攥緊左邊毛驢的韁繩，同學(xué)拽著右邊那頭，“駕 ——” 隨著一聲吆喝，兩頭毛驢不情愿地挪動步子。</p><p class="ql-block">半山腰的路陡峭得近乎垂直，碎石在驢蹄下 “咕嚕?！?往下滾，驚得我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每走十幾步，毛驢就停下來大口喘氣，鼻翼翕動，呼出的白霧在冷空氣中凝成水珠。它們身上的汗水浸透了褐色的皮毛，順著脊梁匯成小溪，在塵土里砸出一個個小坑。我們也累得雙腿發(fā)軟，靠著樹樁歇腳時，能清楚聽見彼此擂鼓般的心跳聲。</p> <p class="ql-block">當(dāng)最后一抹夕陽沉入山坳，我們終于挪到了山頂。暮色中，兩頭毛驢站在山頂，肚皮劇烈起伏；我和同學(xué)王滿堂像兩袋泄了氣的糧食，直挺挺地躺在碎石上。月光爬上肩頭時，我望著自己沾滿泥土、磨出血痕的雙手，胳膊酸痛得仿佛不屬于自己，可想起山下等著木料的家人，又覺得這一路的艱辛都值得了。</p> <p class="ql-block">天黑透了，我們才開始下山。我緊緊牽著毛驢的韁繩，眼睛盯著腳下的路，生怕出一點差錯。山坡上的泥土被夜露打濕，格外滑，好幾次毛驢踩空，車斗劇烈顛簸，我都差點被甩下去，趕緊死死拽住韁繩，腳抵著地面慢慢穩(wěn)住車轅。同學(xué)的車斗里裝的是些枯朽的柴火，比我的輕不少，他時不時回頭喊我慢些，聲音在寂靜的山里格外清晰。</p><p class="ql-block">快到檢查站時，我們都屏住了呼吸。護林員的屋子黑著燈，想來是已經(jīng)睡熟了。我們互相使了個眼色，輕輕抬起欄桿，牽著毛驢快步走了出去，直到出了山口，踏上熟悉的草原土路，才敢長長舒一口氣。</p> <p class="ql-block">回到家時，院子里的燈還亮著。爺爺拄著拐杖站在門口，看見車斗里的木料，渾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伸手摸了又摸，嘴里不停念叨著 “好材料，好材料”。父親迎上來，先是盯著木料看了半天，隨即眉頭皺了起來，聲音里滿是后怕：“這么大的料，你是怎么運回來的？要是被領(lǐng)導(dǎo)知道了，可怎么好？” 話雖如此，他的眼神里卻藏不住贊許。母親趕緊端來熱水，讓我洗去手上的泥垢，奶奶則在一旁絮絮叨叨，全家的目光都落在那根木料上，有歡喜，有擔(dān)憂，更有藏不住的暖意。</p> <p class="ql-block">后來那根木料被妥善存了起來，爺爺每次路過都要多看幾眼。而我總想起那個進山的夜晚，毛驢的蹄聲、山間的風(fēng)聲，還有家人的神情，都刻在了記憶里。草原的煙火一年年升起又消散，撿牛糞的草湖依舊凹凸不平，北戈壁的梭梭柴還在風(fēng)中生長，那些帶著泥土與草木氣息的日子，成了我心中最溫暖的底色，無論走多遠，想起時都覺得踏實。</p><p class="ql-block">2025.10.17</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