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這大約便是淺薄人常有的一種癡氣——總以為自己在故紙堆里已走得夠深遠，卻被一個字、一個詞輕輕絆一下，恍然驚覺：學問的幽谷，原是無盡的！</p> <p class="ql-block"> 深秋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灑進來教室，空氣里浮著微塵與學生們的汗味。七年級藍淑敏、李金永兩位老師，就著《論語》十二章，演繹著各自的匠心。聽同課異構(gòu)，如看兩位高手弈棋，布局落子，風骨迥異，卻又同歸于孔門的莊嚴。正自得其樂，忽聽那句耳熟能詳?shù)摹笆耪呷缢狗?，不舍晝夜”，心下不免有些自許。這句子，閉著眼也能解，無非是夫子佇立川上，嘆光陰如流水，晝夜不息，其中還帶著幾分將流水擬作奔忙之人的親切。</p> <p class="ql-block"> 然而，李老師的聲音平和而篤定，像一枚清涼的棋子，落在心盤上：“此處的‘舍’，當釋為‘止息’。不舍晝夜，即晝夜不停歇。這仍是借流水作比的賦法，并無擬人的意味。后人將‘舍’解作‘舍棄’，乃是引申，雖無不可，卻非夫子本意了。”</p><p class="ql-block"> 一言既出，我耳根竟微微熱了起來。仿佛一個自以為熟稔家中每一處角落的人，忽然被指明，某件日日摩挲的舊物，原來一直擺錯了位置?！安簧釙円埂薄@“舍”字，在我心里，向來是“舍棄”、“放下”的姿態(tài)，于是那流水便好似有了人的意志，決絕地、頭也不回地拋下白日與黑夜，奔向前去。這想象，固然是美的，也頗能動人，可細想之下，卻是我以一己之情趣，為圣人之言披上了一件本不屬于他的綺麗外衣。</p> <p class="ql-block"> 原來，它只是冷靜地陳述著一個事實?！笆耪摺笔悄翘咸隙サ囊磺校巧?，是功業(yè)，是哀樂，是這整個流轉(zhuǎn)的宇宙。它“如斯夫”，像這河水一樣。如何一樣？“不舍晝夜”，不停歇，無休止。這是一種更為宏大、更為無情的律動。它不因你的挽留而稍駐，亦不因你的厭棄而加速。它只是“如此”，法爾如是。孔夫子所感喟的，正是這宇宙間冰冷而確然的法則，那是一種超越了人間喜怒哀樂的、客觀的流逝。那一點“擬人”的意境，放在這蒼茫的背景下，倒顯得局促而小家子氣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禮記·月令》中的句子：“季秋之月，草木黃落，乃伐薪為炭。蟄蟲咸俯在內(nèi)，皆墐其戶。” 那蟲鳥的蟄伏，草木的凋零，皆是自然之“息”。而這流水，偏是那“不舍”，那“不息”?！吧帷迸c“不舍”之間，天地運行的道理，便昭然若揭了。</p><p class="ql-block"> 心下是豁然，面上卻有些訕訕的。一直自詡古文根基不算淺薄，平日讀書作文，也常以能窺見文心之幽微而自得。不料今日在這最熟稔的地方，竟栽了一個小小的、卻又無比醒目的跟頭。這“汗顏”，并非因為被人指正而難堪，而是源于一種自我的審視：原來那些深植于腦海中的“以為”，竟是如此經(jīng)不起推敲的沙塔。學問之道，真如逆水行舟，片刻的懈怠與自滿，便會悄悄地將你帶離正途。</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抬頭望向窗外，“北一路”的車流，正似一條無聲的河，粼粼地閃著光，晝夜不息地奔忙著。它們并非有了意志才奔忙，而是這奔忙本身，便是它們的命運。我先前那點“擬人”的誤解，或許正是因了這塵世中的人，總慣于以自身的情感去揣度萬物罷。</p><p class="ql-block"> 收拾起筆記，將那“舍”字，在心里又默念了幾遍。這一次，不再有那自作多情的“舍棄”，只剩下一個清晰、確鑿的“止息”。這點小小的糾正，像為一方舊硯重新注入了清水，磨出的墨，仿佛也格外地黝黑、清醒了。這半日教研，真真是開卷有益，受益無窮?。?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