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2018年7月底，幾位同學開始西藏自駕游。出發(fā)前，我想路途漫漫，山高水長，兇險莫測。宣平人有諺云：“后生后生不知道明日五更?！焙螞r在駕車遠行的非常時期，凡事應該有個交代，于是在辦公室寫下了我的“遺囑”。</p><p class="ql-block"> 因為是獨生子女，寫這東西也簡單，一點錢財都交給兒子，說兩句希望，一會就寫好了。這時忽然閃出個念頭，就寫在了上面：“把我埋在松溪公墓，陪伴父母?！?lt;/p><p class="ql-block"> 松溪是我老家，自己也很奇怪，為什么會有這想法，難道是爺爺對我的影響？ </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我的爺爺叫火章，生于光緒十七年（1891），兄弟五人，他是老大，很能干，在地方上頗有威望。民國時期他正當壯年，被推選為鄉(xiāng)長。據說當時他擔任這個職務的主要目的是為了保護幾個弟弟不被拉壯丁。當時政府規(guī)定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爺爺當了鄉(xiāng)長后，五兄弟竟是一個也沒抓去當兵。不過他自己因為這經歷后來吃盡了苦頭。</p><p class="ql-block"> 爺爺奶奶生了三子二女，小兒子就是我父親。家族一直秉承耕讀傳家的理念，爺爺家產田地不多，不過五個子女都高小畢業(yè)，算是知識分子了，這在當年鄉(xiāng)里是極少的。大兒子更是畢業(yè)于松陽中學，在宣平縣政府任職。1950年代初，大兒子、二兒子已出事，大女兒已出嫁，小兒子（我父親）在麗水簡師讀書，他們兩位在外地的尚平安。家里只留下小女兒梅蘭陪伴二老。那天，爺爺已被關進村邊一個叫妙果寺的地方審訓。村民分田到戶要做土地證，村干部叫梅蘭去抄錄。不巧梅蘭把一個人的名字寫錯了，村干部就嚇唬她：“再搞錯就把你像爸爸一樣關起來！”梅蘭當年16歲，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聰明的人也更加敏感，家庭的變故加上這一嚇，當天就上吊自殺了。</p><p class="ql-block"> 爺爺把小女兒葬在了太公太婆（我的曾祖父母）墳旁，在兩座墳之間留了一個位置，并交待小兒子（我父親），自己去世后一定要把他埋葬在這里。作為長子，他要永遠陪伴自己的父母；作為父親，他要永遠照料自己的女兒。</p><p class="ql-block"> 20多年后，爺爺已80多歲，身體還很硬朗，可一場意外，他的生命定格在了1972年九月初九。根據遺愿，他永遠躺在父母與女兒旁邊。50多年來，每年清明節(jié)，我都與家人一起到這3座墳上祭掃。父親在世時每次上墳的時候都會說，爺爺出殯那天，雨下個不停。當靈柩放進墓穴的時候，天空突然云開霧散，通紅的陽光照耀著故鄉(xiāng)的大地。眾人都對父親說：“你家以后會越來越好的！”</p> <p class="ql-block"> 我的爺爺怎么會有這舉措，要永遠陪伴在父親身邊，是不是受了宗族傳統(tǒng)的熏陶？</p><p class="ql-block"> 機緣巧合，2011年宗親推舉我主持自己宗族《俞源李氏宗譜》的續(xù)修事宜。續(xù)譜工作剛開始不久，就有人提出，宗族之事完成修譜一項工作是不夠的，要“三 修”，即修譜、修祠堂、修祖墳。俞源是國家歷史文化名村，俞源李氏宗祠是文保點，作為景區(qū)的一部分，現在是民俗博物館，不是能隨意修繕的。而祖墳確有修復的必要，因為在那破舊立新的年代，祖墳已完全被拆毀，不見蹤影。</p><p class="ql-block"> 俞源李氏先祖彥興公在明朝洪武年間從麗水遷居于此，枝繁葉茂，分居于俞源、大萊、陳弄、松溪、云溪等地，距今已有600多年，現有宗親2600多人。根據長輩的指點，找到了原來祖墳的位置，見到的是一片茶葉。我們分頭行動，幾位去定制做祖墳的物料，另外幾個找茶葉地主人協(xié)商地塊調換補償事宜。前者馬上辦妥，后者卻卡住了，對方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也上門協(xié)商，還是無法達到協(xié)議。購置的物料也就靜靜的躺在了祠堂里。</p><p class="ql-block"> 《俞源李氏宗譜》自1945年后近70年未續(xù)修，資料收集工作繁雜。通過大家努力，歷時6年，終于在2017年清明節(jié)前夕圓譜成功。此事完成后，修祖墳之事又提上日程。賴宗親們的齊心協(xié)力，特別是大萊支派宗親的敢作敢為，終于同茶葉地業(yè)主達成協(xié)議，并立即將祖墳在原位置上重新修建起來。此后，每年清明節(jié)當天上午，俞源李氏的各支宗親都會聚集在這里，祭祀我們的祖先。</p><p class="ql-block"> 我的爺爺應該是松溪支派的族長吧，1945年續(xù)譜的時候，他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大伯是執(zhí)筆人之一，松溪支派的唯一一本宗譜是由爺爺保管的。當年爺爺定然多次到過俞源，也到過祖墳祭拜。當年祖墳的排列方法與現在重建的一樣，中間是始遷祖彥興公與夫人俞氏，左右是他的兩個兒子：公萱、公菱。兒子永遠陪伴父母已深深植入爺爺的心里。</p><p class="ql-block"> 在重修祖墳的時候我們發(fā)現，俞源村口的這片山坡陡峭處還散落著幾座墳塋，墓碑上依稀可見的文字，都有“隴西郡”“的字樣，原來這里是俞源李氏的家族墓地。</p><p class="ql-block"> 江南家族墓地的形成與呂祖謙家族有莫大關系。</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由中華明招文化研究院編輯出版的《明招文化》（四）中有一篇文章，題目是《武義明招山—— 一場理想主義者的族葬》，是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鄭嘉勵的訪談錄。文中介紹，中原地區(qū)有家族成員集中安葬的傳統(tǒng)，像呂祖謙祖上這種非常顯赫的北宋時期名門望族，他們都有五代甚至五代以上的家族墓地，規(guī)劃十分嚴格嚴密。六世祖呂夷簡，在河南新鄭，也就是河南鄭州神崧里，當時就已經打造了一個聚葬家族墓地?？墒墙喜]有這個觀念，像朱熹，他的父親葬在福建的政和縣，朱熹本人葬在建陽，他的兒子墓在建陽另一鄉(xiāng)鎮(zhèn)，距離十幾里。究其原因，一是“江南山稠水迫，難用中原昭穆為穴”。更主要的原因是江南一帶的人選墓址時都要選一個好風水，生辰八字不同的人風水寶地位置不同，幾代人扎堆在一個地方族葬，自然不可能每個人風水都好。而且一片青山看上去哪兒都可以建墓葬，但實際上若按照苛刻的風水學觀念，適合埋墓的地方可能就一兩個點。朱熹是地道的南方人，最喜歡風水，就沒有族葬的觀念，連他父母都是分開葬的，子孫上墳時來回奔波累得要命。</p><p class="ql-block"> 呂祖謙家族南渡之后，情況有了改變。其曾祖父呂好問生有五子，其中四子到了江南，呂本中遷到江西上饒。呂弸中，也就是呂祖謙爺爺住在金華。呂用中住在紹興。呂忱中大概在衢州開化一帶。呂好問在廣西桂林去世后，臨時葬下，遺囑稱待得王師北定中原日，定要葬回家鄉(xiāng)?！敖B興和議”后，戰(zhàn)事暫平。紹興23年，呂用中建議，要仿效祖宗在河南新鄭的形式建造家族墓地。不然，四大房派相距甚遠，過一兩代人后便沒什么聯系了，家族也就散了。有了家族墓地，大家葬到一個集中的地方來作為維系宗族的載體。在明招山規(guī)劃好家族墓地后，就把數千里之外的呂好問靈柩從桂林遷葬于此。此后，第二代中字輩，第三代大字輩，第四代祖字輩，第五代年字輩都埋在明招山，共有96座之多。據說聚葬五代后，當地的風水就會用光，不宜更多。根據縉云《西岸呂氏宗譜》介紹，縉云西岸呂氏族人作為呂祖謙嫡傳宗子，參加由婺州知府、武義知縣主持的祭掃，六百多年來從未間斷。呂祖謙家族墓葬也成了武義唯二的國家文物重點保護單位（另一處是延福寺）。呂祖謙兩度丁憂，在明招山居住近六年，成為明招文化的播種者，惠及武義千秋萬代。</p><p class="ql-block"> 呂祖謙家族的墓葬形式起了示范作用，安徽、江西、福建各地士人紛紛前來考察。例如南宋末期福建莆田的方大琮，安徽徽州的吳氏家族墓地都曾參考了明招山。浙江講族葬的書從元代開始就有了，明代以后幾代聚葬的家族墓地已很多。我的先祖居住地俞源距離明招山只有30多公里，模仿呂祖謙家族墓形式而有俞源李氏家族墓地就自然而然了。</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斗轉星移、滄海桑田、日升月落、春去秋來?，中華文化在數千年的歷史洪流中，存其精華，去其糟粕。今天，最讓我們崇尚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是春節(jié)與清明節(jié)。春節(jié)讓我們感受人間的親情，享受人倫之樂。清明節(jié)讓我們慎終追遠，傾訴飲水思源之情。這兩大節(jié)日之所以有永不消退的生命力，是因為契合了人性的美好需求。</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們祭祀祖先，而我們也是后人的祖先。當今態(tài)勢，建設家族墓當然是不可能的，殯葬改革后公墓是主要形式。然而葉落歸根，魂歸故里，陪伴父母既是人之常情，也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我想社會應該為此創(chuàng)造條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