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站在展柜前，目光被那件橙色的陶瓶牢牢牽住。它不聲不響，卻仿佛有山風(fēng)穿林而過，竹影婆娑，水聲潺潺。黑釉繪就的山水在瓶身上蜿蜒起伏，上部是幾竿修竹依石而立，下部則是一脈清流繞樹而行。窯火在千度高溫中塑形，丹青以墨意點(diǎn)染山河，這一器，竟把整片江南收進(jìn)了弧線柔和的瓶腹里。</p> <p class="ql-block">再往右看，另一只陶瓶靜靜佇立，形制相似，卻另有一番氣象。瓶肩之上，一圈圓形山水如開卷畫軸，亭臺隱現(xiàn)，云氣繚繞；下方山巒疊嶂，古木參天，似有鐘聲自林間傳來。雙耳如耳垂般垂落，線條溫厚，像是古人寬袍大袖的背影。這哪里是器物？分明是一段凝固的歲月，一縷未散的文人魂。</p> <p class="ql-block">忽然，目光被一對龍形瓶耳攫住——那龍不張揚(yáng)，不怒目，反倒盤曲含蓄，龍首低垂，似在聆聽大地的呼吸。它們不是守護(hù)神獸，更像是山川靈氣的化身，悄然攀附于瓶身兩側(cè)，與水墨山河共呼吸。我忍不住想，窯工在捏塑這一刻，是否也把自己對天地的敬畏，一并揉進(jìn)了陶土之中？</p> <p class="ql-block">這一只瓶身更顯簡潔，山勢連綿，樹影婆娑，無多余筆墨，卻自有蒼茫之意。龍耳依舊，線條如行云流水，仿佛隨時會騰空而去，卻又甘愿停留于此，化作器物的一部分?；蛟S，真正的力量從不喧囂，就像這陶瓶，靜立黑幕之中，卻讓整個空間都沉了下來。</p> <p class="ql-block">最驚艷的是一只繪有飛鳥的花瓶。墨色山水間，幾只鳥兒掠過樹梢，翅膀微展，似在尋找歸途。山石嶙峋，枝葉疏密有致，而那一筆飛白，竟讓我聽見了風(fēng)。瓶側(cè)題著幾行小字，墨跡沉穩(wěn)，內(nèi)容未細(xì)辨，但那筆意已足夠動人——字與畫相映，如同詩與景相生。這哪里是裝飾？分明是文人心跡的投射，是“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理想山河，被燒制在了一件器物之上。</p> <p class="ql-block">轉(zhuǎn)角處，一只花卉紋陶瓶悄然入眼。不再是山水，而是幾朵盛放的黑花，花瓣舒展，葉片翻卷，中間一行豎書文字，如詩行般垂落。龍耳依舊盤踞兩側(cè)，仿佛守護(hù)著這方寸間的繁華。我忽然明白，山河不止于遠(yuǎn)望的峰巒，也藏在一朵花的綻放里，藏在一撇一捺的書寫中。</p> <p class="ql-block">又一只花卉瓶靜靜相對，紋樣相似，卻因筆觸的微妙差異，顯出不同神韻。前一只熱烈，這一只含蓄，像是同一首詩的兩個版本，一個在春日吟誦，一個在暮色低語。它們并立于此，不爭不搶，只以釉色與線條訴說：美，本就該有萬千模樣。</p> <p class="ql-block">最后那只花瓶，色彩驟然明亮起來。紅與黑交織的花卉如火般燃燒在橙黃的陶胎上，花朵飽滿，枝葉繁茂，仿佛能嗅到芬芳。那一筆書法，行云流水，像是主人酒后揮毫，興致正濃。它不再只是古意盎然的雅物，而有了人間煙火的氣息——原來山河不僅在隱逸的山水間，也在庭院深處，也在節(jié)慶的案頭，也在百姓生活的熱望里。</p><p class="ql-block">我緩緩?fù)顺隽斯ぷ魇?，腦中仍回蕩著那些線條與色彩。窯火千度，燒出的不只是陶土的蛻變，更是人心對美的執(zhí)著。丹青一筆，繪的不只是山河萬里，更是靈魂的歸處。這一器，承得起山川，也容得下人間。原來所謂“山河一器”，不是將天地縮小，而是讓人心，在一方陶土中，得以遼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