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升初中那年，“工分” 兩個字像顆沾著泥土的種子，一落地就扎進了日子里 —— 社員們天不亮就扛著農(nóng)具往地里趕，晨露打濕了褲腳也顧不上擦，要干滿十個小時才肯歇腳。男勞力脊梁挺得能抵住風(fēng)，手里的鋤頭磨得發(fā)亮，一天能掙十二分工；女勞力扎著藍(lán)布圍裙，圍裙角沾著草屑和泥土，穿梭在田埂間施肥、薅草，十個工分是她們攥在手里的目標(biāo)。我們學(xué)生不用跟大人比，每天勞動六小時 —— 早上去兩小時，下午放學(xué)再干四小時，滿十小時就能穩(wěn)穩(wěn)拿到六分或八分工。這工分的紅印章，蓋在記工本上，成了我少年時代最實在的成就感，比考試得滿分還讓人踏實。</p> <p class="ql-block">春天的田野總裹著股新鮮的泥土香，混著剛冒芽的草葉腥甜，吸一口就覺得渾身輕快?？善降卮蚬 ⑿耷幕顑簠s半點不輕松：鐵锨插進硬邦邦的土里，得卯足了勁往下踩，再往上撬，才能掀出一塊帶著草根的土疙瘩，干上一會兒腰酸腿痛。其實我最喜愛跟在二牛抬杠犁后耙地 —— 那是苦日子里難得的樂事，像藏在麥秸里的糖。</p> <p class="ql-block">幾頭老黃牛在前頭慢悠悠地犁地，蹄子踩在松土里 “噠噠” 響，翻起的黃土像被扯平的綢帶，在晨光里泛著潤亮的光，連草根都透著一股勁兒。我要耙的地就是牛犁過的軟地，耙盤是用粗柳條編的，密密麻麻的柳條間夾著碎葉，中間抱著塊厚實的木板框，前面套著隊里那匹紅褐色的馬。馬鬃油亮得能映出人影，跑起來會飄成一綹，像條紅綢子。我攥著韁繩站在木板上，手心總沁出細(xì)汗，怕摔下去，卻又忍不住輕輕抽一鞭子，想讓它跑快點。馬蹄揚起的塵土偶爾會迷了眼，風(fēng)從耳邊 “呼呼” 刮過，頭發(fā)貼在臉頰上，竟真像駕著會跑的云，掠過鋪著黃毯的田野，連腰上的酸勁兒都被風(fēng)卷走了。</p> <p class="ql-block">上工時我總騎著這匹馬去。馬很溫順，不用怎么拽韁繩，它就知道往地里走，就連路過岔路口的老楊樹都會放慢腳步。收工后，伙伴們準(zhǔn)要在田埂上賽馬：鋼蛋兒總愛拽著他的黑馬鬃毛猛喊 “駕”，馬卻總突然甩頭，他屁股一滑，兩只腳墩在田埂上，懷里的草帽飛出去老遠(yuǎn)，惹得我們笑作一團。我騎著的紅鬃馬，腳輕輕一夾馬肚子，它就撒開蹄子跑起來，馬鬃在風(fēng)里飄得老高，我扯著嗓子歡呼，得意的笑聲能飄出半里地，連路過的社員都停下鋤頭，直起腰笑著看我們，有一次收工我們賽馬跑到三渠橋上，橋窄馬多，把一匹馬擠得失蹄連人帶馬掉進了渠里，沈同學(xué)被渠水嗆得喘不過氣來，只覺得一股冰涼的泥水瞬間灌進喉嚨和鼻腔，嗆得他連連咳嗽，臉色漲得通紅，雙手緊緊抓住韁繩，馬兒在渠里掙扎著，濺起一片片渾濁的水花，周圍的伙伴們趕緊圍攏過來，有人跳進渠里幫忙拉馬，有人則扶著沈同學(xué)，讓他趴在岸邊大口喘氣，渠水帶著泥土的腥氣和青草的味道，混雜著馬兒受驚的嘶鳴聲，在傍晚的余暉下顯得格外混亂。</p> <p class="ql-block">可一到秋天，麥田就成了我的 “愁疙瘩”，像塊磨人的粗砂紙。割麥子的鐮刀被爺爺磨得雪亮，亮得能照見我皺著的眉頭，刀刃閃著冷光，握在手里都覺得扎手。我們和社員一樣到田里割麥，左手抓著麥稈，右手用鐮刀往懷里勾，割幾刀，腰就酸得像要斷了，我每直一次腰都要 “嘶” 地吸口涼氣，望著天緩好一會兒。更讓人緊張的是，田埂把每個人的 “領(lǐng)地” 劃分得清清楚楚 —— 誰割得慢，眼前就會留下一條長長的黃色 “尾巴”，沒割的麥子在風(fēng)里晃動，像條耷拉著的黃辮子，在齊刷刷的麥茬地里格外扎眼。</p> <p class="ql-block">有次下過露水，麥葉上沾著水珠，我剛走進麥地，褲腳就被打濕了，濕得能擰出水，貼在腿上涼得鉆骨頭。沒割多久，鐮刀又鈍了，割麥子時總扯著麥稈斷不了，穗子掉在地上，我蹲下去撿，抬頭就看見前面的二嬸越走越遠(yuǎn)，她身后的麥茬又齊又短，像用尺子量過，而我的 “尾巴” 拖得老長，黃色的麥子在風(fēng)里晃，像在笑話我。臉頰燙得能烙餅，手心里全是汗，攥著鐮刀的手都在抖，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還是二嬸回頭看見，停下手里的活，從腰后摸出塊磨石，蹲在麥茬地里幫我磨。她一邊磨一邊說：“慢點兒割，別慌，嬸子等你，咱不跟別人比，把自己的地割完就行。” 聲音暖暖的，像曬過太陽的棉襖，我鼻子一酸，又攥緊鐮刀，指甲都掐進了掌心。</p> <p class="ql-block">冬天一到，我們學(xué)生反倒成了生產(chǎn)隊的主力 —— 大人們要去挖河、修水庫，拉肥料的活就落在了我們肩上。每天放學(xué)鈴一響，我就背著書包飛似的往家跑，書包帶子在背上 “啪嗒啪嗒” 響，里面的課本硌著腰，也顧不上疼。爺爺早把毛驢車套好了：木車轅上綁著厚厚的棉墊，是奶奶用舊棉襖改的，絮著厚厚的棉絮，摸上去軟乎乎的，還帶著太陽的味道；毛驢的籠頭系著條紅布條 —— 去年過年時我給系的，洗得有點發(fā)白，風(fēng)吹起來飄得像小旗子。我們要趕十八公里路去縣城拉肥料，從大河公社三渠橋到縣城的公路上，百輛毛驢車排成長龍，驢蹄子踩在凍硬的路上 “嗒嗒” 響，塵土裹著雪沫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條灰色的長蛇在慢慢挪。</p> <p class="ql-block">各生產(chǎn)隊的學(xué)生都憋著一股勁，想早點把肥料拉回去掙工分：有的甩著鞭子，“啪啪”響得脆生，鞭梢掃過空氣，帶著寒氣；有的舉著木棍吆喝，聲音裹著寒風(fēng)，能傳老遠(yuǎn)；有的干脆用鐵鍬拍車幫，“砰砰”響得震耳朵。最熱鬧的是車隊賽跑——誰都不肯落后。我同班同隊的蘭瑞家的灰褐色毛驢最強勢也最威武，它體格高大，腿長脖粗，走起路來耳朵豎得筆直，像騾子一樣。它拉的車廂比別人的都大，跑得也最快，我們隊里只要有它在，一定是頭車。它帶隊不用揚鞭，只要韁繩一抖就會跑起來，如果人在車上站起來甩韁繩，跑得更快。而同學(xué)蘭瑞人老實，脾氣好，從不惹事。我家的黑毛驢雖然個頭不大，但跑起來很穩(wěn)當(dāng)。我攥著韁繩，嘴里喊著“駕、駕”，抽一鞭子，毛驢就加快了腳步。車輪碾過路面的冰碴，“咯吱咯吱”作響，蹄子濺起的雪沫子在路面上四處飛舞。</p> <p class="ql-block">返回的路中，頭道河子那段最難走。夏季路面常翻漿，坑洼極大，車輛駛過時泥水混著碎石四處飛濺，弄得人滿身都是；冬天則因水漫路基結(jié)冰，路面光滑如鏡子，即便毛驢蹄上釘了防滑鐵，也難以站穩(wěn)，需要有人從旁幫扶才能通過冰路，稍有不慎就可能連人帶車摔進路邊的溝里。那天我們幾個人剛過頭道河子橋，夕陽西下，鄰隊的幾輛車故意橫在路上擋著，說我們來時搶了他們的道。兩撥人立刻扭打起來：棉帽子被打掉，滾在雪地里；臉被打腫了，還梗著脖子罵不休；有的連鞭子都丟了，在雪地里摸來摸去?；靵y中同學(xué)栓子被人從后面推了一把，頭“咚”地撞在車轅上，眼睛一閉就癱軟在地上，嘴角滲出血絲。這時蘭瑞趕著他的車沖了過來，拿著鐵鍬站在路中央，對打架的人群吼道：“你們誰敢動，我就砍了誰！”把所有人都鎮(zhèn)住了。我們把栓子抬到車上，他家的老毛驢似乎通人性沒人趕車，竟自己認(rèn)得回家的路，耳朵耷拉著，慢慢悠悠地往回走。車板一晃，栓子就跟著晃一下，額頭上的青包越來越明顯，像熟透的李子一樣發(fā)紫。最后也沒查清是誰下的手。栓子來上學(xué)，額頭上的青印子，好幾天都沒消，上課時總用手指輕輕按著，疼得皺眉頭。</p> <p class="ql-block">我們常常要到深夜十一點才能到家，毛驢的蹄子上裹滿了泥，凍得硬邦邦的，敲在院子的石頭上 “當(dāng)當(dāng)” 響。我的腿早麻得像不是自己的，下車有時腿一軟，就差點跪在地上，爺爺趕緊扶我一把 —— 他的手糙得像老樹皮，卻暖得很，能捂熱我凍僵的胳膊。奶奶早把爐火捅得旺旺的，火苗舔著鍋底，鍋里溫著我喜歡吃的炒拉條子面，餐桌上的油潑辣子和蒜泥，香味飄得滿屋子都是。我凍得發(fā)僵的手往火爐上一放，“滋啦” 一聲，手心里的寒氣一下子跑了，奶奶總一邊給我盛面一邊說：“慢點吃，別燙著，鍋里還有，不夠再盛?！?聲音軟乎乎的帶著爐火的溫度。</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們要趕早把肥料送到麥地過秤 ——800 斤記 12 分，是冬天里最實在的工分。巴里坤冬天的雪下得厚，能沒到膝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里，棉鞋很快就濕了，凍得腳指頭發(fā)疼，像揣著塊冰。毛驢稍不留神就陷進雪窩，車轱轆卡在里面，有時候得喊上兩個同學(xué)一起推車，肩膀頂在車架上，使出全身力氣，臉憋得通紅，才能把車從雪窩里弄出來。這么折騰半天，上學(xué)遲到成了常事。</p> <p class="ql-block">那些日子，馬背上的塵土里裹著風(fēng)的甜，少年人的笑聲能驚飛樹梢的雪；麥地里的腰疼酸得鉆心，卻擰著股不服輸?shù)膭艃?，攥著鐮刀不肯撒手；驢車轍里的寒夜?jié)脙鲅?，可奶奶火爐上的熱面、爺爺扶我的手、紅鬃馬溫順的腳步，又把暖烘烘的勁兒揣進了懷里。但正是這苦樂交織的時光，像田埂上的野草般，在記憶里扎了根，越長越旺，長成了再也忘不掉的青春 —— 那是浸著汗水、沾著泥土，卻比任何時候都鮮活的歲月，每一分工分，都刻著少年的模樣。</p><p class="ql-block"> 2025年10月11日星期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