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腳步是遲滯的,仿佛不是踩在堅實的青石板路上,而是踏在一條流光溢彩、卻又虛無縹緲的時光之河里。我的心,跳得那樣急、那樣響,咚咚地,像是要撞開那扇緊閉了六十一年的記憶之門。終于,在那棵需得兩人合抱的老槐樹下,在那張被歲月磨得溫潤的石凳旁,我看見了那個身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正微微俯身,向水里投著什么,許是些細碎的面包屑,引得一群白鵝裊裊地游過來。她穿著一件淡紫色的開衫,頸間系著一條素雅的絲巾,秋日的柔光,透過槐樹疏疏落落的葉子,灑在她已是灰白的短發(fā)上,竟泛著一圈茸茸的、圣潔的光暈。她的背影,不像一般老人那般佝僂,卻也有了一種被時光細細打磨過的、清瘦的弧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站往了,竟然不敢再上前,生怕這是一個過于美好、一觸即碎的夢。六十一年了!這數(shù)字,像山一樣沉甸甸地壓下來。我們最后的相見,還是兩個扎著羊角辮、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褲子的少女,在重慶那個山城的36中母校的操場上,抱著彼此哭得稀里嘩啦。那時,我們都說好了不要哭,要笑著告別,可眼淚它不聽使喚,像斷了線的珠子,濕透了彼此的肩頭。我們說好了要通信,一年至少兩封;我們說好了將來要考同一所大學(xué),要住同一間宿舍……少年的誓言,總是說得那樣滿,那樣斬釘截鐵,仿佛未來真是一張可以任我們揮灑的白紙。</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命運這只手,是多么喜歡惡作劇啊。它輕輕一拂,我們就像兩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被吹散在時代浩蕩的風(fēng)里。她被發(fā)配到新疆,我則上山下鄉(xiāng)到四川大足當(dāng)知青。最初的確通了幾封信,信紙上是初到新環(huán)境的興奮與不適,字里行間,還跳躍著那個年紀特有的、鮮活的悲喜??珊髞?,運動的風(fēng)聲緊了,家里的境況變了,下鄉(xiāng)的浪潮來了……我們這兩葉小舟,在各自的驚濤駭浪里掙扎、浮沉、那靠薄薄的信紙維系的線,不知在哪一年,哪一月,就無聲無息地斷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一斷,就是大半個人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深吸了一口氣,終于輕輕地、幾乎是怯怯地喚出了那個在心底默念了千萬遍的名字: “……元銘?”</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身影微微一顫,極緩極緩地轉(zhuǎn)過身來。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滯了。我看見了一張布滿細密皺紋的臉,像一幅精心繪制的地圖,每一條的紋路里,都藏著我看不見的風(fēng)霜雨雪??墒?,可是那雙眼睛!那雙眼晴竟沒有變!還是像從前那樣,大大的,眼珠是清亮的褐色,只是年輕時那火辣辣的光芒,被歲月沉淀成了一種溫和的、澄澈的柔光。那光里,此刻正清晰地映著我的影子,映著驚愕,映著難以置信,繼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開一圈圈越來越濃的、巨大的喜悅。</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培培?……是培培嗎?”她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帶著一種夢囈般的不確定。</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我!是我呀,元銘!”我快步迎上去,我們的手,幾乎是不約而同地伸向了對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當(dāng)我的手握住她的手時,一種奇異的感覺瞬間傳遍了全身。這是一雙怎樣的手??!皮膚是松軟的,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涼意,指關(guān)節(jié)有些粗大,想必是常年勞作的印記??删褪沁@樣一雙手,卻讓我感到一種踏實的、無比真實的溫暖。我們緊緊握著,誰也沒有再說話,只是貪婪地、仔仔細細地端祥著對方的臉,仿佛要將這丟失了六十一年的容貌,一眼一眼的找補回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眼淚,終于還是決了堤。但這一次,不再是離別的苦澀,而是重逢的、摻雜著萬千感慨的甜蜜的淚水。我們笑著,淚珠卻不斷地滾落,滾進嘴角,是咸的,也是甜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們在石凳子上并肩坐著,身子挨得緊緊的,像少年時分享一個秘密那樣。腳下,堰河的秋水靜靜地流著,一言不發(fā),卻見證了一切。</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總想著,還能不能再見到你。”元銘用絲巾角擦了擦眼角,聲音還有些哽咽,“前些年,孩子們給我裝了那個……微信,我讓他們幫我找,可只知道個名字,重慶那么大,哪里找得到?像大海撈針一樣?!?lt;/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也一樣啊,”我拍著她的手背,“托人打聽過,說是你們家很早就搬走了,一點音訊都沒有。我有時候做夢,還老是夢見咱們在教室里考試,你偷偷給我遞紙條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們說著,笑著,嘆著。陽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交疊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河面上的鵝群已經(jīng)游遠,只留下幾道緩緩平復(fù)的水痕。有風(fēng)吹過,老槐樹的葉子便簌簌地落下來幾片,像金色的蝶,盤旋著,最終棲息在我們的肩頭、膝上。我們不去拂它,就讓它們靜靜地待著,仿佛這是秋天贈予我們重逢的禮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們聊起分別后的歲月。她去了新疆,在那片廣柔的冰天雪地里,將最青春的十年獻給了煤礦山,在井下推著沉重的煤車,命運的坎坷與艱辛,迎面樸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也說起我的漂泊,當(dāng)知青、當(dāng)代課老師、高考、讀師專、分配到三線建的兵工廠,我的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楚與歡欣。奇怪的是,當(dāng)這些沉甸甸的往事,在此刻,對著眼前這個少女時代的故人娓娓道來時,它們似乎都失去原有的尖銳棱角,變得平滑而溫潤,就像這三道堰的河水,無論途中經(jīng)歷過多少湍急與險灘,最終流淌到這里,都化作了波瀾不驚的平靜與深邃</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們之間,隔著六十一年的空白。這空白里,有我們各自完整的一生。若在街上擦肩而過,我們定是互不相識的路人??蔀楹?,當(dāng)我們坐在一起,說起那些只有我們兩個才懂的、屬于十六歲的秘密時,時光的壁壘竟轟然倒埸了呢?那個扎著羊角小辮的元鉻,仿佛就躲在她如今這頭灰發(fā)后面,正調(diào)皮地對我眨著眼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真是一種神奇的魔法。歲月能改變?nèi)蓊?,能壓彎脊背,卻無能力帶走某些根植于靈魂最深處的東西。那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再也無人可以介入的少女時代。那個時代,成了我們之間一條隱秘的、堅固的紐帶,任憑時光沖刷,永不褪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日頭漸漸西斜,給水鎮(zhèn)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我們互相攙扶著,沿著來路緩緩走去。我們的影子,依舊緊緊地靠在一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下次,下次你來成都,一定要住到我家里來。” 她緊緊握著我的手,囑咐了一遍又一遍。</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定,一定!”我連連點頭,眼里的光,亮晶晶的,“我們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完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是啊,六十一年的光陰,一個下午哪里說得完呢?但我們并不著急了。我們找到了彼此,這就夠了。往后的日子,像這堰河的水,還長著呢。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慢慢地說,細細地聊,將那些錯過的歲月,一點一點,拼湊完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三道堰古鎮(zhèn)入口,我們再次擁抱,比先前那一次,更加用力,也更加從容。我們知道,這次分別,不會再是一個甲子。我們約好了,明年春天,芙蓉花開的時候,再一起來這里看水,看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身影漸漸融入熙攘的人流,消失不見。心里,卻沒有半分離別的悵惘,反而被一種滿滿的、溫?zé)岬那榫w充盈著。秋風(fēng)拂過面頰,已帶了十足的涼意,我卻覺得渾身都是暖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轉(zhuǎn)過身,再次望向那脈脈的流水。夕陽的余暉,將整條河染成了瑰麗的錦緞。我忽然覺得,這次重逢,不像是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而更像是一個莊嚴的儀式。它溫柔地提醒著我,也提醒著她: 無論走了多遠,經(jīng)歷了什么,我們生命的根,曾經(jīng)緊緊纏繞在長江和嘉陵江畔的那片熱土上。而這份情誼,就像這水鎮(zhèn)的河,表面平靜,內(nèi)里卻深流不息,它將靜靜地、永恒地、流淌在我們此后所剩無多的,每一個日子里。</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