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這一回來，正值秋日。車行漸緩，窗外的景致，便一層一層地鋪展開來。先是些矮矮的山，蓊蓊郁郁的綠里，已然點染了些許焦黃的、赭紅的顏色，像是哪位不拘小節(jié)的畫師，將調(diào)色盤里剩余的顏料，信手那么一抹，反倒有了種斑駁陸離的韻味。山腳下，那涪江的水，卻是不管這些的，只靜靜地流著，顏色是那種含著沙的、沉沉的碧，仿佛一位見慣了興衰的老人，眼神里是渾然的平靜。江面上橫著幾座橋，新的、舊的，鋼鐵的、石頭的，像一道道繃緊的弦，將這城市的今與昔，微妙地牽連在一起。遠遠望去，城里的高樓，一幢一幢，從江岸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玻璃的幕墻反射著午后有些慵懶的太陽光，竟有些晃眼。這便是我又一次見到的綿陽了，一個將山的沉靜與水的靈動，將歷史的厚重與科技的新銳，如此不著痕跡地糅合在一處的城。</p><p class="ql-block">既說到綿?，便不能不說說這涪江。中國的許多古城，大抵都是依著水生的。水是血脈，是氣息，是商賈往來的通衢，也是文人墨客靈感的源泉。這涪江，從雪寶頂那皚皚的冰川一路奔瀉下來，到了綿陽地界，性子便磨得平緩了。它不似長江的浩蕩，也沒有黃河的桀驁，它就那么安安分外地環(huán)繞著、滋養(yǎng)著這一方水土。我總覺著，一個地方人的性情，多少是受了本地山水的熏陶的。你看這涪江的水，平日里溫婉得如同蜀地的女子，可一旦夏汛來臨，那濁黃的激流，卻也有一股子沖決一切的悍勇。我想，綿陽人的骨子里，大約也藏著這般外柔內(nèi)剛的勁兒罷。是這水，哺育了最早的“涪縣”，見證了金牛道上的人喧馬嘶，也映照過唐宋時綿州城頭的明月。</p><p class="ql-block">說起綿陽的歷史，總不免要帶上些蒼茫的調(diào)子。它地處蜀道之要沖，北望關(guān)中，南扼巴蜀，歷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那險峻的劍門關(guān)，離此并不算遠，三國時姜維屯兵拒鐘會于關(guān)下，那金戈鐵馬的殺伐之聲，仿佛還能順著山谷間的風，隱隱傳來。這土地，是浸過鮮血的。然而，歷史的奇妙之處，就在于它從不單一。就在這烽火連綿的間隙，文化的種子，卻也在悄然生長。最不能繞過的，自然是那位一千八百年前的諍臣與學者——楊雄。他雖是成都人，卻在綿陽的富樂山下讀過書，那“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的子云亭，便靜靜地立在此處。我總想象著，一個清瘦的身影，如何在這青山綠水間，摒絕俗務(wù)，覃思深慮，寫下那玄奧的《太玄》與宏博的《方言》。那亭子如今想來是修繕過的，少了些古意，但立在那片土地上，依舊能讓人感到一種思想的重量。那是屬于古代四川的、一種內(nèi)向而深沉的探索精神。</p><p class="ql-block">這文脈，到了唐代，便愈發(fā)地昌明起來。詩仙李白，少年時便在這附近的江油青蓮鄉(xiāng)度過。雖說青蓮現(xiàn)屬江油，但地理風物，總歸是這一片山水所育。他那“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的浩嘆，那“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的奇險，其氣象的雄渾與想象的瑰麗，怕不正是這蜀地山水，特別是這涪江流域的崇山峻嶺所賦予的么？他的詩魂，是這片土地最驕傲的產(chǎn)出。還有那位與李白交厚的杜甫，雖一生顛沛，卻也在這蜀地留下了無數(shù)詩篇。他筆下的綿州，是“綿州州府何磊落，顯慶年中越王作”的堂皇，也是“寺憶曾游處，橋憐再渡時”的感傷。安史之亂的烽火，將一代詩圣逼到了這西南一隅，而綿州，便成了他亂世漂泊中一個暫時的避風港。他的詩句，為這座城鐫刻下了沉郁頓挫的底色。</p><p class="ql-block">唐宋以降，綿陽雖不再是那般星光熠熠，但文化的細流，卻從未斷絕。它更像一個沉穩(wěn)的守護者，將那些歷史的碎片，一一收藏起來。譬如那漢平陽府君闕上的石刻，那碧水寺摩崖的造像，雖歷經(jīng)風雨剝蝕，那線條與輪廓里，依然透著一股子漢唐的雄渾氣魄。它們默然矗立，不言不語，卻比任何史書都更能訴說時間的久遠。我想，這便是綿陽的底蘊了。它不像西安、洛陽那樣，有著帝王都城的赫赫聲威，它的歷史，是散落在尋常巷陌里的，是融在涪江流水里的，需要你靜下心來，細細地品，才能從那現(xiàn)代都市的喧囂底下，分辨出那一聲悠遠而蒼涼的嘆息。</p><p class="ql-block">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當中國被卷入近代化的洪流，綿陽的命運，也迎來了一個急轉(zhuǎn)彎。它的戰(zhàn)略地位，再一次凸顯出來，但這一次，不再是冷兵器時代的關(guān)隘爭奪，而是關(guān)乎國家命脈的工業(yè)布局。上世紀五六十年，那是一個火紅的、也是充滿理想與犧牲的年代?！叭€建設(shè)”的號角，如同一聲春雷，驚醒了這片沉睡已久的土地。一時間，天南地北的口音，匯聚于此；無數(shù)的工程師、技術(shù)工人，懷著“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豪情，告別繁華的沿海城市，來到這西南腹地。他們依山傍水，鑿洞建廠，將一座座關(guān)乎國防與重工業(yè)的廠礦，像釘子一樣，牢牢地鍥進了這大山深處。</p><p class="ql-block">長虹，這個名字，便是那個時代最鮮明的印記之一。它從一個生產(chǎn)機載火控雷達的軍工企業(yè)，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轉(zhuǎn)型為家喻戶曉的電視機品牌。記得我幼時，誰家若能添置一臺“長虹”牌的彩電，那便是了不得的體面事了。那紅彤彤的商標，仿佛一個時代的符號，象征著從無到有的創(chuàng)造，也象征著一種自力更生的精神。我曾在一些老照片里，見過那些早期建設(shè)者的面容，黝黑、消瘦，但眼神里卻有一種灼人的光亮。那是一種信仰的光。他們在這片土地上，不僅建起了工廠，也建起了一種與過往截然不同的生活秩序。學校、醫(yī)院、俱樂部……一座座“廠礦社會”拔地而起，形成了綿陽獨特的城市肌理?？梢哉f，綿陽的現(xiàn)代骨骼，是由那一代人的青春與汗水澆筑而成的。它對中國工業(yè)的貢獻，是沉甸甸的，是寫在共和國發(fā)展史上的厚重一筆。</p><p class="ql-block">然而，時代的風向，總在不停變換。當改革的春風吹遍大江南北，沿海城市憑借地理優(yōu)勢迅猛崛起，許多內(nèi)陸的三線企業(yè)，卻因體制的束縛與市場的沖擊，陷入了困境。綿陽，也經(jīng)歷了一段沉寂與陣痛。曾經(jīng)的輝煌，仿佛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但這座城市，似乎天生就有一種韌勁。它沒有沉溺于過往的榮光，也沒有在轉(zhuǎn)型的迷茫中失措。它在等待，也在積蓄力量。</p><p class="ql-block">于是，“綿陽科技城”的橫空出世，便顯得水到渠成。這仿佛是一次命中注定的回歸與飛躍。當年那些深藏于山坳里的軍工技術(shù)與科研人才，成了這座城市最寶貴的火種。國家的一聲號令，這片土地再次被賦予了新的使命。這一次，不再是“山、散、洞”的隱蔽，而是“創(chuàng)新、開放、引領(lǐng)”的張揚。</p><p class="ql-block">我特意去城西的高新區(qū)走了走。那里的景象，與老城區(qū)迥然不同。道路是嶄新而寬闊的，兩旁的花木修剪得一絲不茍。一棟棟造型現(xiàn)代、充滿設(shè)計感的科研大樓和孵化器，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偶爾駛過的車輛，也多是安靜的電動汽車。這里的空氣里，似乎都彌漫著一種專注而高效的氣息。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中國空氣動力研究與發(fā)展中心……這些聽起來便覺得高深莫測的名字，是這座科技城的靈魂與引擎。它們所代表的，是共和國最尖端、最核心的科技力量。在這里，討論的是粒子、是流體、是宇宙的奧秘，是關(guān)乎國家競爭力的前沿技術(shù)。</p><p class="ql-block">這真是一種奇妙的融合。你想，一邊是李白、杜甫吟詠過的青山綠水，是香火綿延的寺廟與道觀，是慢悠悠喝著蓋碗茶、擺著龍門陣的市井生活；另一邊，則是實驗室里不眠的燈光，是計算機屏幕上飛速滾動的數(shù)據(jù)流，是科學家們關(guān)于未來世界的激烈爭辯。古典的詩意與現(xiàn)代的理性，在這座城市里，并非格格不入，反而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張力，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這讓我想起涪江的水，表面平靜，內(nèi)里卻蘊藏著推動渦輪、產(chǎn)生光明的巨大能量。如今的綿陽，不正是這樣么？它的外表，或許不如一線都市那般時尚炫目，但它的內(nèi)核，卻涌動著創(chuàng)造未來的澎湃動力。</p><p class="ql-block">夜幕漸漸落下，我回到酒店的窗前。遠處的山巒已成黛黑色的剪影，而城里的燈火，卻次第亮了起來，尤其是涪江兩岸，燈光勾勒出橋梁與建筑的輪廓，倒映在墨色的江水中，流光溢彩，宛如夢境。這燈光里，有尋常人家的溫暖，有商業(yè)街市的繁華，更有那些科研院所里，為著一個數(shù)據(jù)、一個公式而徹夜不熄的、冷靜而執(zhí)著的白光。</p><p class="ql-block">又來綿陽，我仿佛讀到了一本厚重的書。這本書，封面是現(xiàn)代化的炫目，扉頁上題著李白的詩句，而內(nèi)容，則從遠古的傳說，寫到三線的奮斗，再寫到科技的遠征。它不像有些城市，只有嶄新的一頁，讓人一覽無余；它的每一頁，都沉淀著時光的包漿，需要用心去摩挲、去體味。</p><p class="ql-block">江風拂面，帶著秋夜的微涼。我忽然覺得，這座城，像極了那涪江中的一塊巨石，任流水千年萬年地沖刷，它既不隨波逐流，也不頑固拒斥，只是穩(wěn)穩(wěn)地立在那里，讓水流過自己的身體，磨去棱角，變得溫潤，而自身，也因為這流動，被賦予了新的形態(tài)與意義。</p><p class="ql-block">這，便是綿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