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母親總說我打小就懂事，這份 “懂事” 是從妹妹出生那天開始的。她比我小四歲，粉嘟嘟的一團裹在碎花襁褓里，我湊過去時，她恰好睜開眼，睫毛像兩只輕顫的蝶。從那天起，我的童年就多了份沉甸甸的牽掛 —— 妹妹渴了，我踮著腳夠桌上的搪瓷杯，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喂；她哭了，我趕緊扶她坐起來，拍著背哼母親教的童謠。只有等她睡熟了，我才能揣著顆雀躍的心跑出去，和巷口的伙伴們玩一會兒跳房子，可耳朵總豎著，聽見哭聲就得立刻往家趕。</p> <p class="ql-block">最難忘的是那年秋天，母親要去北天山蘭旗溝收麥子，把我和妹妹托付給生產(chǎn)隊的廚師嬸子，跟著她們住在窩棚，喝著澇壩水。山里的夜晚特別黑，山風聲像怪獸在吼。有天下午，妹妹突然哭得撕心裂肺，小臉憋得通紅，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角，我又是晃搖籃又是唱童謠，怎么哄都沒用。我抱著她小小的身子，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的滾燙，看著她皺成一團的眉頭，不知怎么也跟著哭了起來，眼淚滴在她的小臉上，她反而抽噎著伸手摸我的臉。直到天蒙蒙黑，母親終于趕回來，摸了摸妹妹的額頭才發(fā)現(xiàn)她發(fā)了高燒，二話不說就抱著往鄰隊的衛(wèi)生所跑。我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山路崎嶇，好幾次差點摔倒，心里又悔又怕，恨自己沒早發(fā)現(xiàn)妹妹不舒服，更怕妹妹有什么閃失。 </p><p class="ql-block">上小學，放學后的時光成了我和妹妹的 “勞動時間”。我挎著竹籃，她跟在旁邊，手里攥著比她手掌還大的小鐮刀，一起去田埂邊給家里的豬挖野菜。豬菜要挑鮮嫩的苦曲菜、馬齒莧和灰灰菜，妹妹眼神尖，總能在茂密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肥嫩的葉片，每次找到還會興奮地喊：“哥，這兒有好多！” 到了割羊草的季節(jié)就更忙了，除了每天要喂的，還得為冬天儲備足夠的草料。我們把割好的草攤在曬谷場，陽光把草曬得暖洋洋的，散發(fā)出淡淡的青草香。曬干后，我們就開始捆草垛，妹妹力氣小，捆草時總要用膝蓋頂著草垛，臉憋得通紅，我就幫她把繩子勒緊，看著她鼻尖上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心里既心疼又覺得踏實，仿佛那些草垛堆起來的，就是我們安穩(wěn)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中學深秋的那次拉礁碳經(jīng)歷，至今想起來還心有余悸。那年夏天，家里的炭快用完了，看著母親發(fā)愁的樣子，我和妹妹商量著趕三輛毛驢車去西山的露天煤礦拉礁碳，來回有一百多公里路。中午放學，我們揣著母親烙的鍋盔，里面夾著咸菜，和約好的伙伴一起出發(fā)。毛驢蹄子敲在戈壁灘上，發(fā)出 “噠噠” 的聲響，清脆又有節(jié)奏。妹妹坐在頭輛車的車轅上，時不時回頭沖我笑，辮子在風中晃來晃去，陽光灑在她臉上，滿是少年人的朝氣。半夜趕到東泉，戈壁灘的風變得刺骨，我們借著月光找了塊背風的土坡，裹著麻袋片瞇了一會兒，天不亮就往炭窯趕，生怕去晚了排不上隊。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碳窯前早已排起了長隊，濃煙滾滾，嗆得人直咳嗽，眼淚止不住地流。我們拿著鋼釬敲碳，我力氣大，負責敲碎大塊的礁碳，妹妹就用手接住往車上裝，她的手上很快就沾滿了黑炭灰；換她敲的時候，我就負責把碳碼整齊，生怕裝得不緊實，路上顛掉了可惜。碳窯一次只能供三輛車裝碳，車多碳少，時常有人因為搶碳吵架，甚至動手。碳灰刮得滿臉都是，睜不開眼，有的碳還沒降溫，燙得手直發(fā)紅，腳踩在上面也火辣辣地疼，我們就輪流用破手套墊著，哪怕手套磨破了，也舍不得扔。好不容易裝滿三輛車，過磅時卻發(fā)現(xiàn)有輛超載了，卸下來又實在不甘心，那可是我們敲了大半天的成果。我倆對視一眼，趁著磅房師傅轉(zhuǎn)身的功夫，趕緊趕著車往回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p><p class="ql-block"> 我不敢坐車，一路跟著毛驢走，看著它們吃力地低著頭，蹄子陷在松軟的沙子里，又艱難地拔出來，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過了黑山頭不遠，馬路邊的小溝突然顛了一下，“咔嚓” 一聲脆響，超載的那輛車軸斷了，車斗歪在一邊，碳撒了一地。妹妹蹲在地上，看著斷了的車軸，眼圈紅了，卻還是把剩下的饅頭和水塞給我，說：“哥你等著，我先趕兩輛車回去叫人?！?看著她瘦小的身影趕著毛驢車消失在戈壁盡頭，風卷起沙塵，模糊了她的背影，我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塊，又酸又澀。 </p><p class="ql-block">荒山野嶺里只有我和毛驢，烈日把戈壁曬得滾燙，地上的雨水坑早就干了，土皮裂成奇奇怪怪的圖樣，像幅沒人能看懂的畫。不遠處變黃的駱駝草隨風擺動。我靠在車轅上，看著天空飛過的雄鷹，一會兒擔心妹妹路上遇到危險，一會兒又覺得孤單得發(fā)冷。毛驢溫順地看著我，還用頭蹭了蹭我的胳膊，像是在安慰我。我摸了摸它的耳朵，心里稍微安定了些。直到傍晚，遠處終于傳來了馬蹄聲，越來越近，我瞇著眼睛一看，妹妹帶著父親和鄰居趕來了。她跑過來時，頭發(fā)上全是塵土，衣服也沾滿了沙礫，看見我就哭了：“哥，你等著急了？” 父親看著我曬得焦黑的臉，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頭，沒說什么，卻滿眼都是心疼。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害怕都化作了哽咽的淚水，戈壁的風卷著沙，吹得人睜不開眼，卻吹不散我們緊緊牽著的手。</p> <p class="ql-block">那些年的日子苦得像嚼黃連，喝著澇壩里渾濁的水，吃著摻著麩子的窩頭，冬天沒有足夠的棉衣，凍得手腳生凍瘡?？芍灰粗妹玫男δ槪犞?“哥”，就覺得再難也能扛過去。</p><p class="ql-block">每天清晨，天還沒亮，我們就迎著刺骨的寒風，踏著滿是塵土的小路，一起去給牲畜割草飲水。妹妹總是用她那雙粗糙但溫暖的手，輕輕撫摸著每一頭牲畜的額頭，仿佛在安慰它們一樣，那些牛羊也格外溫順，乖乖地跟著我們走。勞動雖然辛苦，但每當夕陽西下，我們一起坐在碳爐邊，聽著木炭燃燒的 “噼啪” 聲，看著爐子里跳動的火苗，那種溫暖的感覺至今難以忘懷。</p><p class="ql-block"> 我考學離開家鄉(xiāng)的那年，妹妹才十六歲，她毅然放棄了繼續(xù)在學校學習的機會，加入了生產(chǎn)隊的勞動大軍。她不怕臟不怕累，無論是下地種田還是修水渠，總是第一個到達工地，最后一個離開，手上磨出了厚厚的繭子，卻從不說一句苦。包產(chǎn)到戶后，妹妹更是積極投身于家鄉(xiāng)的建設事業(yè)，她修過蜿蜒曲折的哈巴公路，在工地上和男人們一起搬石頭、和水泥；她還參與了哈密石油新城的建設，見證了這片荒蕪的戈壁灘上，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從荒涼走向繁榮的全過程。后來，妹妹選擇成為一名出租車司機，每天穿梭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為無數(shù)人帶去了便利和溫暖，乘客們都夸她服務周到。</p><p class="ql-block"> 如今，妹妹已成家立業(yè)，兒女雙全，日子過得幸福美滿。我們都離開了那片曾經(jīng)充滿艱辛與希望的戈壁，在不同的城市生活，但每次視頻通話，我們總會聊起小時候的日子，聊起一起喂水、一起割草、一起在碳窯邊敲碳的時光。那些刻在歲月里的牽掛，就像戈壁上的胡楊，深深扎下了根，再也拔不掉了。</p><p class="ql-block">無論走多遠，無論過多少年，妹妹永遠是我心里最柔軟的牽掛，那些一起熬過的苦日子，也成了我們生命中最珍貴的回憶，溫暖著我們往后的每一段旅程。 </p><p class="ql-block">2025年9月24日星期三 雨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