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米爛是盤踞在儋州人歲月河床里的鄉(xiāng)愁。清晨,路燈還在霧靄的籠罩下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街頭巷尾蒜頭油的濃香撲鼻而來時,人們一天的悠悠時光,便是從那碗柔軟順滑的米爛開始的。</p><p class="ql-block"> 小區(qū)旁邊鼎尚廣場二樓有間名為“儋州米爛”的店鋪,內(nèi)部裝修古樸典雅,每天總是顧客盈門。早起散步回來,我總愛踏上樓梯穿過長長的廊道走進去,順路享用一天的早餐。師傅的手藝精到,米爛細勻爽滑,佐料葷素搭配,極盡新鮮講究,卻總感覺味蕾深處似乎缺點什么,如同樂章少了最動情的音符。細細咀嚼,這缺失的源頭竟深藏在母親那靈巧的雙手里,那是她從磨盤到灶臺間,將晨光磨進米漿,把星夜揉入米團,最終從滾燙蒸汽中打撈出來的滋味。</p><p class="ql-block">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盡管都是番薯芋頭或是稀飯搭配著鹽巴醬油艱難度日,平時難得聞到丁點油腥味兒,但逢年過節(jié)時,母親那雙手總會像點石成金的魔杖,將貧瘠的日子涂上一層暖和的色彩,帶給我們意想不到的驚喜。這其中,那碗香噴可口的米爛便是她的杰作。</p><p class="ql-block"> 母親制作米爛,需歷經(jīng)淘米、浸泡、磨漿等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繁復(fù)工序,末了還得張羅一桌碟碗紛呈的配菜。那份與我坐在電腦前敲擊鍵盤,期盼文字在混沌思緒里組合成行的虔誠,竟在她指尖輕撫米粒的微顫、靜候米漿在暗夜里悄然蛻變的耐心、于蒸汽氤氳中精準抄起銀線的凝神里,如出一轍。皆為在嘔心瀝血的孕育中,從心尖上托出一份可觸可感的暖意。</p> <p class="ql-block"> 頭一天日上三竿時,母親鄭重地從米缸里舀出珍藏的秈米傾進陶盆,注入清冽的井水反復(fù)淘洗,指尖在水波米粒間穿梭,直至洗盡塵滓。淘凈的米粒靜靜地吸飽了水分,幾個時辰后變得愈發(fā)瑩白飽滿。傍晚,夕陽的余暉從鄰家的屋脊斜切下來時,母親又在庭院楊桃樹底下忙碌起來。她弓著腰,將浸潤得恰到好處的米粒撈起,一勺勺喂進那口敦厚的石磨盤,身體隨著推磨的節(jié)奏微微起伏,一圈,又一圈。在磨盤低沉的吟唱中,乳白色的米漿如綢緞般沿著磨槽汩汩流淌,落入底下承接的陶盆里。米漿的質(zhì)地極是講究,太稀則不成型,太稠則失卻柔滑,一切全憑母親的手感和經(jīng)驗掌控得分毫不差。米漿磨好之后,接下來就是裝入布袋瀝干水分,留給時間在夜里慢慢發(fā)酵,無聲地醞釀著翌日的重生。</p><p class="ql-block"> 晨光微熹時,廚房的大鐵鍋上頭已支起一個中間裝著銅斗的木架子。灶膛里的柴火發(fā)出噼啪的聲響,像是頑童點燃的小鞭炮。等到蒸汽轟然頂起鍋蓋,白色的水霧彌漫開來,父親將揉好的米團塞進銅斗,厚實的雙掌均勻用力壓下木桿,柔韌的米線在木架子的嘎吱聲中從銅斗的孔眼擠壓出來,像銀色的瀑布傾瀉入翻騰的沸水中。母親屏息凝神,待米線從鍋底浮出水面,眼疾手快用長竹筷挑起,迅速浸入旁邊早已備好的涼水盆中。冷熱激蕩,米線條瞬間收緊,變得更加爽滑筋道。米線冷卻后再撈出瀝干水分,一圈圈繞著攤放在簸箕上,那細長均勻的米線根根分明,溫潤如玉,逸散著純粹的稻香味。這便是“米爛”——儋州人對稻米歷經(jīng)磨礪后華麗轉(zhuǎn)身的稱呼。</p><p class="ql-block"> 米爛出鍋后,配料的華章正式奏響。父親切菜,母親掌勺,鍋鏟與刀砧的聲響此起彼伏,像一曲默契十足的二重唱,像祠堂里歡快的鑼鼓咚鏘聲。待自家壓榨的花生油燒得滾熱,母親將蒜末猛火下鍋,“滋啦”一聲脆響,金黃的蒜頭油香氣如云霞般爆炸升騰,瞬間洶涌襲來,勾得我們饞蟲直跳。父親結(jié)滿老繭的手穩(wěn)握菜刀,在那張厚實的砧板上展示他的絕活一一焦香的花生米剁成碎粉,碧綠的豆角切成細末,芹菜梗拍扁斬成小粒,咸鮮脆爽的酸菜改刀成細條狀。偶爾家中稍有余裕,母親還會鄭重其事從瓦罐里拈出一小把蝦米或幾縷魷魚絲,用油微微煸香,那便是貧瘠歲月里難得一遇的豐饒。我們早就圍攏在鍋灶邊,像忠誠的觀眾,翹首以盼那碗飽含著父母所有辛勞、智慧與親情的米爛。 </p><p class="ql-block"> 生活雖然清貧,但在那個閉塞的年代里,農(nóng)耕的節(jié)日從年頭到年尾幾乎月月相連,人們過完這個期盼著下一個,歲月就在節(jié)日的更迭中輕輕流淌,我們兄妹幾個也在家中那一碗又一碗的米爛里無憂無慮慢慢長大。到我外出求學(xué)時,每次離家遠行或假期歸來,母親定要不辭辛勞,用一簸箕米爛和一桌子琳瑯滿目的小菜作為最隆重的儀式,給我送行,為我接風。</p><p class="ql-block"> 當我羽翼漸豐,飛離故巢后,每個大小節(jié)日還是盡量回到二老身邊。盡管雞鴨魚肉在尋常百姓家漸漸已不再是稀罕之物,但那碗承載著溫情的美食,依然是我們一家餐桌上獨一無二的的主角。到我們兄妹都已生兒育女,陸陸續(xù)續(xù)搬到城里居住時,電動磨漿機的轟鳴聲已漸漸淹沒了石磨的低吟,城里鄉(xiāng)下,大街小巷,到處都是香氣四溢的米爛鋪,但手工制作的米爛幾乎已經(jīng)銷聲匿跡,難得一見。逢年過節(jié)時,固執(zhí)留守村中老屋的父母已力不從心,但他們每次總是提前到鎮(zhèn)上買回一捆捆機器碾壓的米爛,打來電話反復(fù)囑咐我們要回去一起過節(jié)。雖然那個敦厚的磨盤已經(jīng)寂寞地躺在牛欄角落,身上布滿了灰塵,母親也常常嘆息:“這機器吐出來的米爛,那有咱家石磨磨出來的好吃?!钡辛怂透赣H兩人親手烹制的佐料,依然讓我們對那碗情有獨鐘的米爛垂涎欲滴。一大家子吃飽喝足之后,二老總是撕下保鮮袋給我們兄妹人手打包一份,塞進他們孫兒孫女的手中說:“帶回城里放進冰箱,明天早上還可以吃?!蹦菢銓嵉难哉Z塞滿的,是父母恨不能將整個家的溫暖都打包讓我們帶走的牽掛。</p><p class="ql-block"> 退休之后,父母依然健在,這是上天賜予我的福分。年過九旬的二老已是老態(tài)龍鐘,母親更是拐杖不離手,但他們依然舍不得離開那生活了一輩子的故土。每次電話視頻,二老總是反復(fù)叮囑我們,說是只要還能生火做飯,我們就盡管放心,把自己的兒孫照顧好就行,不用惦記他們。我們兄妹自然放心不下,只好隔三差五輪流回去,盡量多點時間陪伴他們。每次我從城里精心挑選一鋪米爛店打包回到老家,二老用微微顫抖的雙手接過去,筷子輕輕撥弄碗中的配料,喃喃自語:“哦,有蝦米、魷魚絲,還有牛肉干呢……”那眼神里似乎在努力尋找著往昔的欣喜。然而,他們最終還是輕輕地嘆息一聲:“太硬了,嚼不動啦?!毕肫饍簳r我們狼吞虎咽的樣子,再看著面前二老用筷子從碗中夾出來的魷魚絲和牛肉干,我猛然驚覺,曾經(jīng)為我們撐起整片溫軟天地的父母,此刻已被時光揉捏成脆弱的米團。是歲月蛀空他們的齒齦,風干了他們的指節(jié)。我慌忙低頭裝作擦拭皮鞋的樣子,淚珠卻滴落在鞋尖,眼前恍惚浮現(xiàn)兒時灶臺邊兩個輕捷如燕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歲月流轉(zhuǎn)不息,時光從來不曾為誰駐足停留。只有那碗沉淀著晨光、夜露與父母一生辛勞深情的米爛,早已滲透進我們的血脈,凝成永不冷卻的鄉(xiāng)愁。每一次回味,只需舌尖輕觸記憶的溫度,慰藉生命的暖香便悄然彌漫,化作我們漂泊行囊里,最柔軟也最堅韌的鎧甲。 </p><p class="ql-block"> 2025年7月28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