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記憶里的東北,歲月像被凍在冰糖葫蘆上的糖殼,透亮里裹著酸甜。六七十年代的日子,粗糲得像土炕席子的紋路,卻也在磕磕碰碰中生出些土法成章的“治病良方”。那荒誕又溫?zé)岬摹傲挤健?,確是治愈了我的童年。</p> <p class="ql-block"> 開春的風(fēng),時而煦暖時而料峭,但花兒是一波緊似一波。東崗子里樹木狼林,桃花謝了,杏花開,隨后是梨花的接踵而至,真可謂花枝招展。有了花,有了蜜,蜂群便嗡嗡嗡地在花叢間打轉(zhuǎn)。有回,我翻弄杏花,惹著了貪蜜的野蜂,冷不丁后頸一麻,“嗡”地一聲里帶著針尖的灼痛——被蜂子蜇了。</p><p class="ql-block"> 等我哭嚎著跑回家時,后脖梗子已紅腫一片。媽媽趕緊揭開大醬缸的木頭蓋,舀出小半勺黑紅相間的大醬,用手掌推抹在脖頸處。“忍著點,一會兒就好了!”媽媽邊說著邊將黏糊糊的大醬敷在腫包上。也許是醬的涼意在灼痛處滲開,也許我沉湎于醬發(fā)酵的咸香,也許是母親溫暖柔韌雙手的撫摸……恍惚間覺得蜂針的毒真被這口家常的醬“拔”了出來。</p> <p class="ql-block"> 七八月間的陽光潑灑,光和熱瀑布一樣傾瀉而出。逶迤亮堂的蒲河,是孩童的我們的天堂。我們光著身子在蒲河淺灘處鳧水,掏鳥蛋,摸魚蝦,撈雜草……葦草將胳膊劃開口子,是常有的事,在壩根處被碎瓶爛玻璃碴子劃破也不鮮見。每有此時,我們便跑上河灘,將被太陽曬得發(fā)燙的沙子按在傷口上。沙子混著血水,顆粒的疼痛感像無數(shù)小針扎進(jìn)肉里,疼的我們是齜牙咧嘴,眉頭緊皺?!拔野终f了,沙子是土里篩出來的,干凈,再加太陽一曬,更干凈,能把血吸干,傷口就不淌血了?!蓖榈摹按竺靼住笨偸窃谝慌砸槐菊男踹吨?lt;/p> <p class="ql-block"> 若是在田野中將手腳劃破,我們還會尋找肥沃濕潤處長出的白色團(tuán)狀如蘑菇似的“馬糞包”柔碎敷在傷口處?,F(xiàn)在想來,這法子多么荒唐,沙子里的細(xì)菌,成了“消毒”的神器,只不過是粗糙的顆粒暫時止住了滲血而已。可那時,孩童的我們個個如此,看著被黃沙覆蓋的傷口處,血漸漸凝成痂,都深信不已。再則那年月,別說紗布碘酒,更別說“創(chuàng)可貼”之類,哪家都是沒有的。</p> <p class="ql-block"> 蒲河里的螞蝗遍河,常叮人的小腿。一次我趟河,突然覺得小腿肚發(fā)癢,低頭一看,指頭長的黑蟲子正牢牢吸在肉上,肚子鼓得透亮,那是吸的我的血啊……我嚇得沒魂了似的,從水中向岸上奔跑,壩邊上老杜頭一把拽住我,哈腰伸開蒲扇似的大手掌,揮起來,“啪!啪!”對著腿上的螞蝗狠拍幾下,隨著我腿上青紫的手掌印,螞蝗掉了。后來得知,螞蝗的吸盤被拍打一振,一縮,就松了勁。完了,螞蝗叮咬滲血處,揚把干土止血,過一會兒再就著蒲河水沖洗一下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少時道道瘢痕,雖然不美,卻是少不更事時的寫照。那帶著野性卻深藏生存智慧的“良方”,如人生成長窄巷中的一道光,深入人心,使人通暢。</p> <p class="ql-block"> 上了岸,還有讓人聞風(fēng)喪膽的“洋拉子”,榆樹、槐樹上有,棗樹上更多。只比豆大的綠毛蟲,脊背上的毛刺稍變棕紅色,渾身長著毒毛。有回我摘一枚青棗玩耍,就被葉下“潛伏”著的“洋拉子”蟄了一下!被蟄的手像被針反復(fù)扎了上百下,火辣辣的疼迅速蔓延開,手背上立時鼓起一片紅疙瘩。淌著鼻涕的我在回家路上遇到三嬸,她隨手揪一棵路邊的“螞蟻菜”,放在手里揉搓一下,然后敷在我手背上,反復(fù)揉搓……不一會兒,疼痛減輕了,我就著眼淚哭笑著。</p> <p class="ql-block"> 秋日竟輝,滿莊稼地被季節(jié)熏染的或黃或紅的葉片與粗楞挺拔的綠色主干重疊交錯,滿眼斑斕混雜的景象。甜桿穗紅了,葉子灰了,那桿可以吃,有嚼頭,很甜??商饤U皮粗糙,邊緣像細(xì)小的刀片。記得舅舅家小妹來串門,在劈甜桿時,不小心嘴角被拉了道細(xì)口子。血珠子滲出來,混著甜桿的汁水,又甜又腥。表妹嚇得大哭,我卻擺擺手,“沒事,小妹,哥有招,這疼一會兒就好了!”我將甜桿外包皮拽掉,用手將外包皮和甜桿護(hù)接處的白色的有些粘稠的沫粉刮下,輕輕敷在小妹嘴角處,再刮再抹……一會兒,嘴角處血結(jié)痂了。那個季節(jié)的快樂,就這樣在指尖和嘴角邊流淌蔓延著……直到現(xiàn)在,已過天命之年的小妹還一臉懵懂地說,“五哥,有學(xué)問,打小就是!”每每聽了,我總是莞爾一笑,“啥聰明,就是糊弄人的小把戲啊!”</p> <p class="ql-block"> 呼嚎的冬日,夾心棉襖棉褲,一雙墊著蒲河洋草的棉靰鞡一穿一冬。手腳被凍得如同貓咬,幾至失去知覺是常有的事。手腳被凍得紅腫、皸裂、出血、化膿……是家常便飯。得虧母親秋日里就將茄桿拔下放在園田墻角處,陰干。燒一鍋水,煮茄桿。熱水滾開,隨著熱汽順著厚重的木鍋蓋騰騰冒出,棕色茄桿湯中的澀苦之味便布滿灶間。舀水泡腳,一陣陣的灼痛感襲上頭頂。疼是疼,可沒多久,隨著臉蛋泛起的健康紅潤,手腳舒坦了許多。如是個三四晚上的泡腳,凍瘡處就會結(jié)痂痊愈。那個時代沉疴的冬日,就在這不緊不慢中打發(fā)過去。當(dāng)然,這冬日里苦澀氤氳之汽混著腳臭的腥臊之味,就是那時代冬日里的“正味”了。</p> <p class="ql-block"> 童年時,這土得掉渣的“良方”,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甚至有些“野蠻”。它徜徉于時光之中,深藏于粗茶淡飯里,是艱辛中深埋的信仰,也是窘迫中凝結(jié)的快樂。 </p><p class="ql-block"> 寫罷此文,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不需要回憶,不需要。往事歷歷如昨。在如家鄉(xiāng)的東北一個個小村莊,在那樣一個艱難時刻,偉大而溫暖的中國鄉(xiāng)村依然沒有泯滅,它在困厄里流淌、延續(xù):那一個個療愈時代的“良方”,不僅是藥方,更是如炬的精神火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