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折不斷的脊梁：一位母親的血淚長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個(gè)下午的陽光，透過十五樓的窗欞，暖融融地灑在岳母佝僂的背上。她的聲音像一條渾濁而沉重的河流，裹挾著半個(gè)世紀(jì)的泥沙與血淚，在我面前緩緩淌過。每一個(gè)字落下，都像一塊巨石砸在我心上。我聽著，記著，指尖冰涼，心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震撼與敬仰——這不僅僅是一位母親的故事，這是千萬個(gè)在時(shí)代巨石下掙扎求生的中國農(nóng)村女性的縮影。為了她，為了這份沉甸甸的托付，我必須寫下這一切。而一切的緣起，還要從妻子那次手術(shù)說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明遠(yuǎn)，已經(jīng)過了十天了，我下身還流血，吃了兩天的止血藥都沒用。原以為是環(huán)引起的，沒想到把環(huán)取下來了，情況反倒更糟了……”妻子滿臉憂慮，手指無意識(shí)地絞著衣角，聲音里透著疲憊和恐懼，“我擔(dān)心……會(huì)不會(huì)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心中一沉，趕忙握住她冰涼的手寬慰：“別盡往壞處想！要真是那種病，人還能有你現(xiàn)在這精神頭？再說了，像你這樣勤儉持家、心地善良、孝敬老人的有福之人，老天爺都看著呢，會(huì)保佑你的。信我，這種倒霉事，絕落不到你頭上?！?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緊蹙的眉頭稍稍舒展。我追問：“醫(yī)生怎么說？”“醫(yī)生也摸不準(zhǔn)，只說……建議我做宮腔鏡?！彼龂@了口氣，“可做宮腔鏡要全麻，得住三天院。這幾天我媽也住院了，我得去照應(yīng)……”</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還有兄弟姐妹呢？跟他們商量一下，你現(xiàn)在情況特殊，少去一次，他們會(huì)體諒的?！蔽覄竦馈?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手術(shù)這天，我請(qǐng)了假趕到醫(yī)院。手術(shù)室外，看到了岳母。病痛讓她更顯蒼老憔悴。本就瘦小的身子佝僂著，臉上縱橫交錯(cuò)的皺紋深深刻著歲月的艱辛。陽光落在她黑白分明的頭發(fā)上，映照著脖頸處厚厚的紗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快步上前：“媽，這里有我守著就行，您身體還沒好利索?！?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這把老骨頭不打緊，”岳母擺擺手，渾濁的眼睛緊緊釘在手術(shù)室緊閉的門上，“小娟要緊。我不在這兒守著，心里……不踏實(shí)?！蔽抑?，那剛動(dòng)過刀的脖頸還尖銳地疼著?？伤莻€(gè)母親，她的脊梁骨里，天生就刻著“兒女”兩個(gè)字，比自己的命還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小娟進(jìn)了手術(shù)室。岳母端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枯瘦的雙手死死合十，指節(jié)泛白。她微閉著眼，嘴唇無聲翕動(dòng)，神情莊重得像一座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祭壇——她在為女兒念佛祈禱。時(shí)間在消毒水的氣味中爬行。看著她佝僂卻挺直的背影，我心中涌動(dòng)著強(qiáng)烈的感動(dòng)與深不見底的慚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手術(shù)室門開了，護(hù)士喊道：“林小娟家屬！”岳母猛地睜眼，渾濁眼中瞬間爆發(fā)出急切的光芒，和我一起快步走到門口。醫(yī)生遞給我一個(gè)裝著組織的袋子：“送去化驗(yàn)室。”很快，臉色慘白的林小娟被推了出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病房里，林小娟沉睡著。岳母站在床前，弓著背，用那雙布滿老繭、骨節(jié)變形的手，極輕、極緩地為女兒掖好被角，小心翼翼地梳理她額前濡濕的亂發(fā)，仿佛觸碰的是最脆弱的嫩芽。在我再三懇求下，她才勉強(qiáng)坐下，目光卻像生了根，牢牢纏在女兒臉上，那眼神里沉淀的，是化不開的血脈相連，是揉碎了也抹不去的疼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出院后，我和林小娟聊起岳母手術(shù)那天的守候。林小娟沉默了許久：“我媽……就是這樣的人。她見不得我們受一丁點(diǎn)苦，恨不得都替我們受了。那些苦啊，都長在她骨頭縫里了?！彼鋈惶痤^，目光灼灼：“明遠(yuǎn)，你能幫我個(gè)忙嗎？我媽心里……壓著太多太多事了。像山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有一次她念叨，要是她會(huì)寫字，一定要把這些都寫出來……你……能不能幫她寫下這些故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猶豫了。這學(xué)期麻煩事一堆，計(jì)劃的新書也一推再推。然而，看著林小娟眼中的懇切，想起岳母為我們付出的一切，想起她那被苦難壓彎卻不曾折斷的脊梁，我的心被狠狠撞擊?！昂?！你跟媽定個(gè)時(shí)間，我去聽?！?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個(gè)周六的下午，陽光暖融融的。我和林小娟來到岳母現(xiàn)在的住處。她屈膝坐在床上，雙手摩挲著膝蓋上的舊褲子，目光投向窗外遙遠(yuǎn)的地方，仿佛穿透了時(shí)光。她的聲音不高，帶著歲月的沙啞，像一把鈍刀，緩緩切開塵封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起點(diǎn)：背影與缺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是1952年10月生的。打記事兒起，印得最深的，就是我爸的背影?！痹滥傅穆曇麸h忽起來，“他在外頭做工，一年到頭，就年尾回來幾天，過完年初四，那個(gè)背影，就又走了。眼巴巴瞅著，那背影一點(diǎn)點(diǎn)變小，最后被路吞了……從小到大，到18歲出門子，我和我爸待一塊的日子，拼湊起來，怕都沒有半年?！彼皖^看著自己交疊的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八歲那年，我念了幾天書。妹妹一出生，我就得回家?guī)妹?。日子像磨盤，推著人轉(zhuǎn)。一眨眼，十八了。媒人上門。那時(shí)候，自己的婚事做不得主，爹娘一句話，就是你的命。嫁過去那天，才頭一回見著你爸。新房又小又黑。心里涼了半截，可老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能說啥？只能咬著牙，往這命里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血淚交織的生育苦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養(yǎng)孩子，對(duì)有些人是福氣，對(duì)我，像是過鬼門關(guān)，一趟又一趟……”她的聲音沉重起來?！吧愦蠼隳菚?huì)兒，還算順當(dāng)。最苦的，是生你二姐那段日子，真真是……不堪回首，泡在血淚缸子里?！?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孩子落地的頭幾天，是你婆婆、伯母她們搭把手照應(yīng)。過了十來天，你爸回來了。人還沒進(jìn)門，就聽見外頭賀他：‘國柱，恭喜啊，又得了個(gè)千金！’誰成想，這句‘恭喜’，像刀子，捅開了他的毒嘴！換來一頓惡毒的咒罵！那些話，臟得洗都洗不凈！”她的聲音哽咽，嘴唇哆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時(shí)，你婆婆正抱著剛生的二姐坐在門檻上。你爸眼皮都沒撩一下孩子，黑著臉，像塊鐵，就進(jìn)了屋。對(duì)我這個(gè)剛生完孩子的產(chǎn)婦，更是眼角風(fēng)都不給?！彼D了頓，仿佛在壓抑翻涌的情緒，“我強(qiáng)撐著問他：‘吃了沒？’他說沒吃，我就拖著還在淌血的身子，挪著去給他煮了碗面?！?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不回來還好，有旁人幫襯著。他這一回來，倒像是給我添了個(gè)祖宗！每天下工回來，往那一坐，啥也不干，就等著我這個(gè)月子里的產(chǎn)婦伺候！挑水、劈柴、燒火做飯、伺候兩個(gè)小娃娃（大的才兩歲，小的剛落地十幾天）。就這，他還橫挑鼻子豎挑眼，天天摔盆砸碗！滿肚子的委屈堵得心口疼，背地里眼淚流成了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失去與生存的掙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記得那一天，你大姐……”岳母的聲音哽住了，渾濁的眼里瞬間蓄滿了淚，“提起這孩子我就心口疼??！才兩歲，就知道替我分憂。大清早，她就挎?zhèn)€小籃子，去后山耙一籃子松針回來引火?！彼穆曇魯鄶嗬m(xù)續(xù)，“那天，我正給你二姐換尿布，天涼，十一月了。我就在廳堂里攏了堆松針燒火取暖。燒完了，地上留了一攤灰白的死灰?！?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爸從隊(duì)上分回兩半籮谷子。他不去樓上找籮筐裝，‘嘩啦’一下，就把金黃的谷子倒在那堆熱灰上！轉(zhuǎn)身走了?！彼恼Z氣里充滿了無奈和辛酸，“偏巧隔壁的雞早早開了籠。那些雞撲棱棱沖進(jìn)來瘋啄！等我發(fā)現(xiàn)，谷子糟蹋了不少！我又急又氣，慌忙趕雞，又拿簸箕把摻了灰的谷子篩了又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天，家里米缸空了。我咬著牙，挑上谷子去舂米。村里的婆婆看見我，一把拽?。骸?*桂芬**??！你這月子還沒坐滿呢，就干這重活，不要命啦？不怕落下??？你家男人不是回來了嗎？叫他干??！’”岳母臉上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我家那個(gè)剛回來，還不知道沒米了，我就自己來了?！蹦瞧牌艙u著頭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最讓我心尖滴血的，是你二姐?！痹滥傅难蹨I終于滾落，“這孩子打生下來就不對(duì)勁……只帶了半年，就……就沒了。看著那小小的、冰涼的身子在我懷里一點(diǎn)點(diǎn)冷透、硬掉，我這心……像被鈍刀子一下下剜著……”她抬起袖子用力抹淚，背脊挺了挺，仿佛要把那巨大的悲傷壓回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絕境中的脊梁：獨(dú)自生產(chǎn)與背負(fù)前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日子再苦，為了活著的孩子，也得把牙咬碎了往下咽?！又f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沒多久，我又懷上了，是你三姐。十月懷胎，要生了。記得那天，我在隊(duì)上剝毛豆，肚子一陣緊過一陣地抽痛。我扔下毛豆就往家跑。四下里空蕩蕩的。到家，疼得像腸子被人揪著擰。只能咬著嘴唇，自己抖著手，鋪草紙，燒熱水……血水混著汗水往下淌?！?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疼得實(shí)在受不住，哼出了聲?？赡鼙荒愦蟛嘎犚娏恕Ｋ苓M(jìn)來一看，臉都嚇白了，急得要去喊接生婆。我死死拉住她：‘嫂子，別去叫！還不知道是男是女，生了再說吧！叫人來看丫頭片子，臊得慌！’”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堅(jiān)韌，“你伯母沒再堅(jiān)持，就在邊上幫我。就這么著，在血泊里，在孤零零的土屋里，你三姐自己掉到了這世上?！?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爸收工回來，聽說又是個(gè)丫頭，‘哼’了一聲，連屋門都沒跨進(jìn)來！”岳母的聲音陡然變冷，“那天早上，你大姐坐在冰冷的門檻上。他看見了，抄起手里的勺子把，像打牲口一樣，狠狠就敲在你大姐頭上，‘咚！’的一聲悶響！嘴里罵道：‘短命鬼！誰讓你坐門檻的！’你大姐‘哇’地一聲哭出來。那‘咚’聲像敲在我天靈蓋上！我的心像被撕碎了……這門檻，這屋子，哪里是我們的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你外婆提了幾個(gè)雞蛋來看我，路上碰到你爸，陪著笑打招呼。你爸眼珠子都沒轉(zhuǎn)一下。后來聽人說，出工時(shí)，有人笑著賀他：‘國柱，恭喜又添了個(gè)千金！’你爸回道：‘喜個(gè)屁！都怪那個(gè)死婆娘！……’這些戳心窩子的話，又讓我哭了不知多少回?！痹滥傅暮粑种?，身體微微顫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