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三年前，一貫不按常規(guī)出牌、66歲的小弟弟健健先走了，留下他三個哥哥依舊隔三差五地按政府要求出門排隊做核酸。</p> <p class="ql-block"> 因疫情防控及重癥監(jiān)護室的規(guī)定所致，大哥、大弟弟、我及他媳婦都沒能陪健健走完最后一程。他獨自一人在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里走遠……</p> <p class="ql-block"> 通過視頻健健給他媳婦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謝謝！” 主治醫(yī)說: 在他進入深度昏迷前最后的呢喃是: “上火車了，去北京啦……”</p><p class="ql-block"> 其實在他走的前一天，我身著一身大白防護服頭戴面罩進入ICU病房，在他床前站了許久，他好像認出了我，竭力掙扎著睜眼凝視著，但我沒摘下面罩。一是遵守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的規(guī)定，二來也可借此保持他二哥的硬漢形象。</p> <p class="ql-block"> 1970年12月19日，大哥和大弟弟同時收到了入伍通知書。沒想到三天之后，身高只有1.5米、未滿14歲的健健也拿回家一張入伍通知書，當天夜里就直接登上了赴京的火車，到北京空軍某部服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健健去世前一個月，我去濟南市中心醫(yī)院病房看他，對他說我明天就要回京了，他看了我一眼后低下頭，清晰地說道:“回去吧，以后不要再來了……”</p> <p class="ql-block"> 我們兄弟四個各相隔一歲半，我排行二他排行四，比他大三歲。大哥寬厚，三弟老實，唯有我和健健個性強，六十多年來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沒少打嘴仗。如今他走了，一直期盼著能在夢中相見，給他道個歉，可他一直沒露面。</p> <p class="ql-block"> 捫心而論，健健的確比我聰明且勤奮。入伍前，他只上過三年小學，卻一直很努力，一步一個腳印地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離開部隊后從醫(yī)當上了主任醫(yī)師、作協(xié)會員、律師。</p><p class="ql-block"> 去世前一個月，他作為辯護人坐著輪椅出庭為當事人辯護。遺體火化前，當事人趕到火化場向他告別并送來勝訴判決書。</p><p class="ql-block"> 1972年秋，我赴京和大哥（在清華上學）一起去京郊空軍部隊去看健健。臨別時，大哥和我找到健健所在分隊的指導員，希望他能嚴格管教小弟弟。指導員搖搖頭笑著說: “嚴格不了啊，他年紀太小，再說他知道得太多，糊弄不住他。有次我講課說錯一句話，他當場站起來給我糾錯?！?lt;/p><p class="ql-block"> 為此，我找到健健狠狠地把他訓了一頓，他一聲不吭地歪著頭聽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最后，我提高嗓門喊道:“看你這副吊兒郎當的兵痞樣跟誰學的？” </p><p class="ql-block"> 他抬起頭不緊不慢地說:“跟你學的。” </p><p class="ql-block"> 我抬起手來，卻沒打下去，因為他還是個孩子，比我矮半頭，穿著五號軍裝還直咣當。</p><p class="ql-block"> 文革起不久，我家被“紅衛(wèi)兵”抄家，起初我們兄弟幾個還在負隅頑抗，好在起初抄家只拿東西不打人，后來就不那么講究了。健健也曾拿起斧子和入室施暴的“紅衛(wèi)兵”拼命，吃過幾次虧后，知道自己實力不足，于是學會尋求外援。 </p><p class="ql-block"> 某日晚，一個叫“小成”的紅衛(wèi)兵頭頭帶領幾十個嘍啰來我家鬧事。我哥擔心姥娘受到驚嚇，便帶我一起站在門口與他們理論。</p><p class="ql-block"> 結果，小成一伙是軟硬不吃非要進家里“談”。正當他們拳腳相加破門而入的時候，門外又來了一撥“紅衛(wèi)兵”和入侵者們打了起來。原來是健健翻窗從后院跑出去搬救兵，找到我哥和我的同學趕來救援?？吹奖ь^鼠竄的“小成們”，我不得不刮目相看他這個身高剛比餐桌才高出一頭兒的熊孩子。</p><p class="ql-block"> 1969年夏，父母遭劫，大哥去了沂蒙山，家里只有精神失常的姥娘、倆年幼的弟弟和我，生活一度頗為窘迫，為此我?guī)缀趺刻焱砩隙紩半U翻墻進入廢棄的舊市府大院（隔壁就是市文攻武衛(wèi)指揮部）里，在殘垣瓦礫中抓土鱉（土元），賣給藥店補貼家用。</p><p class="ql-block"> 一天傍晚，健健滿頭大汗地光著膀子跑回家，雙手捧著幾枚硬幣交給我，說是他“拉套子”（在天橋下幫拉地板車的拉上坡）掙的。看著他被曬得赤紅的臉及肩膀上被繩索勒出紫色的血痕，我說不出一句話，他還不到12歲呀！當晚用他掙來三毛五分錢買來一斤5個燒餅，姥娘、大弟弟和我各一個，給他倆。他只拿了一個，把另一個燒餅給了姥娘。</p><p class="ql-block"> 再說兩件熊孩子毀我的事，盡管傷害不大，但侮辱性極強。我上小學時因為逃學被父親的“鐵砂掌”拾掇一把，姥娘給我屁股上抹藥時，小弟弟站在一旁看光景，冷不丁蹦出一詞:“皮開肉綻啊！” 第二天全大院的孩子們都知道我的屁股掛彩啦。那時他才四歲半。</p><p class="ql-block"> 1975年秋，我作為工農兵學員進入山東大學，并被組織指定為班長，正當秋風得意時，忽被組織審查。一個周一上午，支部副書記找我談話，告稱: “ 你家大院里的一個小伙子被家人用擔架抬到校革委會，說是被你打傷了。你要配合組織調查，如實說明情況?！?lt;/p><p class="ql-block"> 事后才知組織審查事出有因。受傷的小伙子不僅臉破了相，還有X光片證明有幾處肋骨骨折，但真不是我打的。</p><p class="ql-block"> 周末回家前，支部書記面帶愧色告稱已解除對我的審查。因為那個倒霉蛋挨打時，我正在班里主持每周一次的例行班務會，全班十九個同學都能給我作證。</p><p class="ql-block"> 周六回家后，我從大弟弟處了解到此次武斗始末。</p><p class="ql-block"> 上個周日，全大院都從舊房搬進新樓，那位受傷的小伙子哥仨剛從部隊復員回來，一起搬家，把家具雜物堆放大門口，堵住了通道。大弟弟回家進門時挪動了一下門口的雜物，那家的老二就沖過來破口大罵，隨后老大老三跑來助戰(zhàn)，還不停地推搡我大弟弟。他們哥仨不僅歲數比我弟大且身材魁偉，我大弟弟嘴拙，又穿著軍裝不能還手，只能干挨著。</p><p class="ql-block"> 聞聲趕來的健健，看到那家老二罵罵咧咧地動手推搡他哥，便上去就是兩拳把老二打倒，接著連踢了幾腳，隨后抄起門口墻邊的一把鐵鍬，對那家老大老三說:“你倆一起來吧！” </p><p class="ql-block"> 畢竟都是當過兵的人，那哥倆兒頓時都成了君子，只動口喊道:“你小子等著！” 但沒動手。 </p><p class="ql-block"> 結果隔日就把受傷的老二從醫(yī)院直接抬到山東大學革委會去了。健健自知理虧，大弟弟匯報后，他只補充了一句:“是他們哥仨先動的手。”</p><p class="ql-block"> 正在說話時，有人敲門，開門進來的是那家的老大老三及他們的父親（老八路，作為革命老干部結合進了革委會領導班子），上門來我家討說法。我剛要開口說話卻被健健攔住，說:“人是我打的，與你無關?！?</p><p class="ql-block"> 他轉身對那位老干部說:“是我打的XX，為啥要去山大誣告我哥？！” 說罷把眼鏡摘掉轉向那哥倆兒說:“看清楚！是我打的，我打的！要告就去北京告我吧！”</p><p class="ql-block"> 不知是否與那次打傷人的事件有關，第二年年底，健健脫軍裝回了濟南，但能看出這個兵他沒當夠。幾十年來他都是穿著沒有佩戴領章、肩章的舊軍裝走過來，行醫(yī)、寫作、上法庭為委托人辯護……都是一身戎裝。</p><p class="ql-block"> 2021年冬父親誕辰100周年時，我們兄弟四人在濟南家中相聚，看著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的小弟弟，我為自己一直沒有善待他而感愧疚。他似乎也看出些什么，笑著對我說:“你還記得我騎在你脖子上看電影的事嗎？”</p><p class="ql-block"> “好像有那么檔子事?！?lt;/p><p class="ql-block"> 那是1961年暑假期間大院里放電影，我和小弟弟去晚了，擠不進去，只好站在人群后看。我七歲半站在大人后面啥也看不見，他才四歲半緊緊抓住我胳膊才能站穩(wěn)不被人擠倒。與其倆人都看不到，不如躺平一個站直一個。我讓健健騎在我脖子上，露出半拉腦袋看電影。難怪我一直聽著“珊瑚頌”歌曲耳熟，卻不曾記得看過電影《紅珊瑚》。</p><p class="ql-block"> 2022年5月13日，健健去世當天，戰(zhàn)友特意送來一面八一軍旗覆蓋在他遺體上。大哥、三弟和我征得他媳婦同意，把健健全身擦拭干凈后，給他換上他自己早已備好的舊軍裝及一件軍大衣。他曾留遺言表示不保留骨灰，我說留下吧，軍人公墓里會有屬于他的一塊凈土。下次我們兄弟四人重聚會在那里，相信爸媽也會來……</p><p class="ql-block"> 健健，既然你不來夢里見我，只好在這里再和你啰嗦兩句: 到了那邊見了爸媽，還是老規(guī)矩“報喜不報憂”，就說大哥依舊煙酒不沾，量著尺寸邁步；二哥脾氣好多了，還是不抽煙，只喝小酒不喝大酒；三哥雨露均沾煙酒不斷，但很少過量……，你腦瓜活絡，嘴巴會說，剩下的話你現(xiàn)編現(xiàn)講吧。</p><p class="ql-block"> 大弟弟說:人走了三年就會徹底忘掉今生的一切，走遠了。為此，他專程回了濟南一趟給小弟弟送行。</p><p class="ql-block"> 健健，無論你走多遠，都要記住:來世我還是你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End-</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