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以前寫“我的XX”,都是因?yàn)檎Z文課的命題作文。這一回可是我自己想寫。我的奶奶翟怡蘭,山東掖縣人,今年97歲,身體健康、頭腦基本清楚。她有六個兒女,老大74歲,老小61歲。我奶奶有時會驕傲地說,“我的孩子中沒一個下崗的?!彼€照顧了六個孫子、孫女、外孫女,她照看最久的就是我。</h3><h3><br></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 ">雞蛋
</h3><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我上高中之前,都是住在爺爺奶奶家,因?yàn)槲野謰屧谵r(nóng)村工作,希望我在城市里上學(xué)。我奶奶每天早上給我吃一個煮雞蛋。我老奶奶,就是我爺爺?shù)膵寢專哺覀冏?。老奶奶一定是反感我吃雞蛋,因?yàn)槊刻煸缟纤紝χ炜沾舐暤亍⒎磸?fù)地說:“誰家好給閨女子吃雞蛋?!”我不知道老奶奶是哪里的口音,她說的是“閨寧子”,指的是我。她從來不叫我名字 -- <span style="text-align: center;">大概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她叫我的時候,都是點(diǎn)著我的方向叫:“閨寧子!”</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text-align: center;"><br></span></div><h3><span style="text-align: center;">有時奶奶會咕噥一句“閨女子怎么了?”還有幾次,奶奶跟老奶奶解釋:“連你吃的雞蛋,都是閨女子她爸媽捎來的呢!”確實(shí),我爸媽養(yǎng)了16只母雞,雞蛋攢起來,裝在紙箱里,一層層鋪上校辦工廠要來的木粉,再夾上幾瓶香油,運(yùn)來青島。老奶奶聽了,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明白了。可是第二天早上,又對天呼號:“誰家好給閨女子吃雞蛋?!”后來奶奶就讓我站在廚房門背后吃雞蛋。我其實(shí)不愛吃煮雞蛋,嫌它沒味道,奶奶就給我一個小碟子醬油蘸著吃。廚房隔著一條三家共用的走廊,我在廚房門后站著,老奶奶就看不見我吃雞蛋了。我就這樣站在門后,一手捏著熱雞蛋,一手端著醬油碟子?,F(xiàn)在我的孩子也不愛吃煮雞蛋,我就給他們憶苦思甜:“想當(dāng)年,你們的太姥姥…”</span></h3>
<div style="text-align: left;">老奶奶有七個兒女,五個都在青島,可從我記事以來老奶奶都是跟我們住。她的別的孩子們,逢年過節(jié)才來看她,提著點(diǎn)心水果,有時還會給她一點(diǎn)錢。老奶奶就會跟他們說我爺爺奶奶待她不好??腿俗吡?,奶奶就氣得哭。老奶奶99歲去世時,我站在她床腳,旁邊的親戚,還有我奶奶都在哭,我沒哭,我心里早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成奶奶的敵人。
</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h3><span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奶奶最恨重男輕女。她自己娘家還算富庶,她的兩個哥哥私塾上完還去了天津繼續(xù)求學(xué),可是父母卻不讓女兒上學(xué)。奶奶最怨恨父母這個。奶奶是在解放后進(jìn)了婦女掃盲班才學(xué)會認(rèn)字。我記得奶奶愛看我的語文課本和歷史課本,還翻字典看。我上大學(xué)和出國以后,奶奶還給我寫信呢。我在美國工作了,第一件大事就是請爺爺奶奶來美國探親。他們?nèi)ズ炞C時就拿著我們的通信和照片。</span></h3> <h3>奶奶和我 (更年輕的時候)</h3> <h3>奶奶和我</h3> <h3>后來有一天,有親戚夸獎我的孩子們,奶奶突然幽幽地說:“可惜不姓崔。”我聽了,心里咯噔一下:奶奶老糊涂了。我的孩子們要姓崔也可以,可是有什么關(guān)系呢!</h3><h3><br></h3><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冬天</div>
我不愛吃雞蛋,是因?yàn)橛懈贸缘?。那是奶奶從點(diǎn)心店里買來的點(diǎn)心渣渣,一毛錢一包,有時里面還有一小半桃酥 — 奶奶會把它先撿出來給我吃。冬天的早上點(diǎn)上爐子,上面座個小鍋燒開了水,把點(diǎn)心渣渣倒進(jìn)去攪一攪,有時奶奶還在頂上捏一小撮白糖,熱乎乎又香又甜,是我最愛的早飯。
冬天時我要跟奶奶去菜店搬很多白菜壘在走廊和廚房里,也去煤店用小推車?yán)涓C煤。青島的街道高高低低,上了樓梯才能進(jìn)院子,進(jìn)了院子又要上樓梯才能進(jìn)房子。奶奶有時抱怨?fàn)敔?,都是說他年輕時在家時間太少,或者爺爺照顧自己的兄弟姐姐超過照顧自己的子女。我從沒聽到奶奶抱怨家貧或者勞累。
冬天的時候奶奶最忙,因?yàn)橐^年。奶奶用她的洗衣盆,也是我的澡盆的大鐵盆腌酥海帶,就是海帶裹上炸過的豆腐和煎好的帶魚,用線繩扎好上鍋蒸,吃的時候拌醋和香油,非常美味。鐵盆上放大蓋簾,鋪黃豆加酵母,白天把蓋簾曬在太陽下,做出“醬豆”,絲拉得好長。經(jīng)常我睡下了奶奶還坐在燈泡下,在大鐵盆前彎著腰。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新衣</div></h3>
快到過年時,夜里我會聽到縫紉機(jī)的嗒嗒聲,那是奶奶在趕制別人的新衣。只要我在青島過年,奶奶就會給我做新衣服,雖然我沒有布票。奶奶手很巧,也很留心當(dāng)下時興什么。有一年過年我穿的是一套綠色的細(xì)燈芯絨上衣和褲子,第二年又是大紅粗燈芯絨帶腰帶的外衣。兒童節(jié)演節(jié)目必穿的白襯衣和紅裙子,百褶的或者背帶的,都是奶奶給我做的。裁剩下的紅布,奶奶給我做成備用的紅領(lǐng)巾,教我洗過之后放在枕頭底下壓著,才不會皺。
開運(yùn)動會之前,我跟奶奶說:“老師說了,要穿藍(lán)衣服!帶翻領(lǐng)的,把白襯衣領(lǐng)子翻出來!”運(yùn)動會這天,我就有了天藍(lán)色帶翻領(lǐng)和翻蓋口袋的外衣,奶奶做的。可是一到校就慌了,因?yàn)閯e人穿的是深藍(lán)色的?;丶椅揖鸵钏{(lán)色的,奶奶說“不都是藍(lán)的么!淺藍(lán)的看著精神。”
我初二夏天去北京考音樂學(xué)院附中琵琶專業(yè)。奶奶認(rèn)為我進(jìn)京趕考需要穿得正式點(diǎn),給我做了真絲的帶飄帶的襯衫和淺藍(lán)色厚背心裙,并囑咐我不要光腳穿皮鞋,因?yàn)槟菢印安焕鳌薄D棠虒θ送饷驳姆Q贊,基本上就是“精神”和“利索”。北京的夏天比青島熱多了,我穿著長袖襯衣、厚裙子跑來跑去,拍出來的照片全是滿頭大汗、頭發(fā)貼腦門上,一點(diǎn)也不精神。
<h3>在北京:奶奶給做的全套夏裝</h3> <h3>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奶奶好像從來沒有夸獎過我的外表。她只夸我姐姐。
我是在上海上的大學(xué)。奶奶說:“上海人講究”,所以她精心為我做了衣服,有襯衣、褲子等,我大三的時候她還把自己的一條絲絨旗袍的下擺剪下來給我做了一條裙子。
</h3> <h3>奶奶的“旗袍裙”</h3> <h3>我最喜歡的是一條真絲連衣裙,奶奶手縫了四朵她最喜愛的花:馬蹄蓮。我最愛在周末的早上,坐在草地上看書,把裙擺攤開,感覺自己像一朵天上的浮云 -- 直到草地那頭有男生彈著吉他唱歌,又把人從天上拉回地下。
</h3> <h3>我最愛的裙子</h3> <h3>我出國那年,奶奶用我的床單給我做了一條連衣裙。床單是白底淺色細(xì)條的,奶奶用深紅色花布在領(lǐng)口、袖口滾了邊,同樣的花布在肩膀打了蝴蝶結(jié),還有腰帶。我穿著我的床單漂洋過海。“鄉(xiāng)愁 / 是那一條床單……”這是奶奶最后一次給我做衣服。</h3><h3><br></h3><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張老師</div>
初二時我沒有考上音樂學(xué)院附中。我沒覺得多么難過,除了覺得對不住我的張老師,因?yàn)閺埨蠋煷揖拖袷菍ψ约旱暮⒆右粯?,又親切又嚴(yán)格,也傾注了很大期望。張老師曾是我的偶像。張老師才華橫溢,熱愛孩子,她教的學(xué)生:揚(yáng)琴、二胡、琵琶,除了我都進(jìn)了音樂學(xué)院。三十年后我?guī)е⒆拥綇埨蠋熂彝?,張老師還說:你那年要是把《瀏陽河》再彈得好一點(diǎn),肯定就考上了!我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跟張老師老實(shí)說,我不喜歡琵琶,我喜歡鋼琴。張老師就教我鋼琴。我們在張老師溫馨的小屋里,彈琴、聊天、暢想未來。張老師養(yǎng)了一只貓,會用馬桶大小便。我后來也先后養(yǎng)了兩只貓,可是它們只會用馬桶喝水。張老師后來實(shí)現(xiàn)了她的夢想。</h3> <h3>張老師指揮我們樂團(tuán)。我是前排那個短發(fā)的 </h3> <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窗口</div>
既然上不了音樂學(xué)院,就得專心考高中了。初三時,上學(xué)開始緊張了,每天中午只剩了半小時午休。奶奶每天中午趴在窗臺上,只要我一從萊蕪二路那個大下坡上一露頭,奶奶就開始炒菜,這樣我一進(jìn)門就可以吃上飯,吃完飯立刻回學(xué)校。有一天我一進(jìn)門,奶奶就說:“為什么你走路劈拉著個腿?”多年以后,我來看奶奶,進(jìn)了門,奶奶說:“咦,你已經(jīng)來了,我怎么在窗上沒看見你?”原來我是坐出租車到的門口,所以奶奶沒看到。我走的時候,到了樓下,抬頭往上看,看到奶奶就趴在那個窗口看著我。<br></h3> <h3>就是這個窗口</h3> <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掙錢</div>
初中的某個暑假中有兩個星期,我天天在市少年宮紅領(lǐng)巾劇場演出,一會在臺上琵琶齊奏,一會在臺下樂池里民樂伴奏,最后演員們每人發(fā)了六元錢和一個保溫瓶。我把錢和瓶交給奶奶,奶奶高興地說:“你比你爸爸掙錢還早!”我向爸爸炫耀,爸爸說:“沒有!我小學(xué)就撿煤核賣錢了!”</h3><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紐扣</div>
奶奶對我的學(xué)習(xí)、練琴之類從來都不大管。我小學(xué)時如果天黑了還不回家,奶奶就知道我被老師扣下來了,就踮著小腳到學(xué)校來找。找到了就和我一起聽老師的批評,完了一起回家。我們倆在路燈下走著,我看著我們的影子一會在前面,一會在后面。我想,什么時候我長得比奶奶高就好了,而不只是影子比她長。為什么被老師留下我已經(jīng)全忘了,大人后來告訴我說,有一次是歷史課上我說老師講錯了,因?yàn)椤拔覡敔斦f…...”還有一次是數(shù)學(xué)課上質(zhì)問老師為什么是“一眼井”而不是“一口井”。上初三時還跟老師頂嘴,被趕出教室站到下課。我小時候脾氣很倔,長大了才好了(至少是表面上好了)。
從來都是奶奶給我開家長會,所以她知道我和老師的每一次沖突,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大學(xué)路小學(xué),我那時做數(shù)學(xué)應(yīng)用題總是不寫單位,老師告訴我多次都沒用。有一天數(shù)學(xué)課,賴?yán)蠋熥屛疑现v臺,然后讓我解開襯衣扣子。我不明所以,但還是習(xí)慣性地聽從了。賴?yán)蠋熣f:“今天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你又沒寫單位。我就是要讓你知道,寫答數(shù)不寫單位,就像穿衣服不系扣子一樣難看!”我才知道自己是被羞辱了,就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恨自己不該哭,想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結(jié)果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前發(fā)黑。在黑暗之中我聽見賴?yán)蠋熣f:“我就是要讓你記著一輩子!”
紐扣事件,我對誰都沒說起過。那時我十歲,已經(jīng)知道,屈辱的事是不能跟人說的。好在幾個月后就上初中了,我永遠(yuǎn)離開了那間夢魘般的教室。可是賴?yán)蠋煹脑{咒卻一直應(yīng)驗(yàn)著。直到現(xiàn)在,我給上高中的女兒檢查作業(yè),還會向她指出:“你沒寫單位?!彼荒樢苫?,我只好再解釋一次:“單位就是unit, 光寫答數(shù)不寫單位,就像穿衣服沒系扣子……”她聽明白了,可是又換了另一副迷惑的神情:“用得著寫么?這不明擺著的!老師又不管?!?確實(shí),從初中到高中,她的老師都沒管過要寫單位。我猜,美國的老師,看到學(xué)生寫對答數(shù)就已經(jīng)很開心了,哪里還顧得上單位。</h3><h3><br></h3><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游泳</div>
奶奶對我嚴(yán)加禁止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夏天不許去海邊,跟同學(xué)也不行。搬家以前,我們就住在第六海水浴場的邊上,放學(xué)了很多小孩都去海邊,可是我不行。奶奶說:“你爸媽把你托付給我,你淹死了怎么辦?”奶奶要忙家務(wù)、做飯,不能跟著我,她就每天在我屁股上蓋一個圖章,晚上回來檢查圖章。我就走到海邊,把裙擺包好屁股再打個結(jié),就可以快樂地蹚水走來走去,只要離打水仗的孩子遠(yuǎn)一點(diǎn)就行。直到有一天,奶奶看我可疑但是圖章完好無損,奶奶蹲下來舔了舔我的膝蓋,說:“咸的?!?
由于奶奶的嚴(yán)格看管,我直到高中畢業(yè)才勉強(qiáng)學(xué)會了游泳,青島人稀松平常地說一句:“我今天鯊魚網(wǎng)游了兩個來回” — 海水浴場盡頭那著名的防鯊網(wǎng),我這輩子才去過兩回,還都是扶著救生圈去的。上大學(xué)時,同寢室中有一位是從上海中學(xué)游泳隊(duì)出來的,人稱“大力水手Bobo”。Bobo叫我老板(后來簡稱板),所以我叫她伙計(jì)。伙計(jì)冬天也游泳。那時我校還只有戶外的泳池。我們幾個,穿著棉猴,手捧熱水缸子,看著伙計(jì)從更衣室里出來,全身擦得通紅,嘴里噴著熱氣,猛灌兩口老酒,然后撲通躍進(jìn)泳池里,簡直帥呆了。早在九十年代,跑步還不流行的時候,伙計(jì)就在下班后跑5英里了。美國中西部的冬天的晚上,“那得多冷啊”,我說?!安慌?,” 伙計(jì)說,“我出門時穿著滑雪衫,跑一英里脫掉,再跑一英里脫背心,再跑一英里……” 十年后出現(xiàn)了“裸奔”這個詞,我得說我的伙計(jì)相當(dāng)有遠(yuǎn)見。那時,我們都還沒有孩子,討論如果有一天我們有了孩子,如果只有一個特質(zhì)你是可以賦予你的孩子的,這應(yīng)該是什么?我糾結(jié)得快要發(fā)狂,而伙計(jì)迅速地、溫柔地說:“領(lǐng)導(dǎo)力”。我的伙計(jì)相當(dāng)有遠(yuǎn)見!伙計(jì)后來有了很多老板,其中一個還運(yùn)作成了老公,而我卻只有這一個伙計(jì)。我對我獨(dú)一無二、天下無雙的伙計(jì)言聽計(jì)從。伙計(jì)說:你要來美國。我就來了美國?;镉?jì)說:你來美國要住在Naperville. 我現(xiàn)在就住Naperville. 伙計(jì)說:你來美國之前要先結(jié)婚。我就在來美國前十天登了記。
扯遠(yuǎn)了。我是想說,奶奶不讓我游泳,給我造成了深遠(yuǎn)的影響。有一天在俄亥俄州的森林里,我和奶奶泡在一個木屋外的大浴缸里,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我說起圖章的事,奶奶笑瞇瞇地說:“哪有來!”</h3><h3><br></h3><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洗澡</div>
等家里的大鐵盆裝不下我了,奶奶就帶我去澡堂洗澡。一進(jìn)去我就傻眼了:白花花霧蒙蒙全是人,每個水龍頭下面都有好幾個人。奶奶不由分說就把我頭上涂上肥皂,然后推到一個水龍頭下面,一邊說著:給孩子沖沖!給孩子沖沖!澡堂實(shí)際上是個旅館(新新旅社?)白天洗澡、晚上住宿。單人鐵床之間有個半人高的毛玻璃隔板,洗澡的人就在床上換衣服。我都是金雞獨(dú)立地穿褲子,奶奶是小腳,須得坐在床上穿,我嫌床臟,每次都催她快穿快穿,別坐床上。
在大學(xué)里第一次去洗澡,我經(jīng)學(xué)長指點(diǎn),早早地在門口排隊(duì),晚飯都暫不去吃。四點(diǎn)半浴室<br>一開門,后面的人都往前擠,一下就把我推倒了。澡堂還是一樣地?cái)D,但是沒有奶奶陪著。我?guī)е軅男暮拖ドw回去,同寢室的上海同學(xué)教會了我人生第二句完整的上海話:“今天去洗澡,摔了一跤,氣死掉了!”(第一句是:“我們?nèi)コ燥垼脝??”)她們又教了我“洗澡歌”:肥皂木梳打浴票,毛巾腳布洗頭膏,拖鞋衣裳雪花膏!以后我就念著洗澡歌,繼續(xù)獨(dú)自去澡堂沖鋒陷陣了。</h3><h3><br></h3><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大學(xué)</div>
小時候一直跟奶奶住,覺得日子每天都一樣,奶奶每天也一樣。直到大學(xué)第一個假期回家,我發(fā)現(xiàn),自己比奶奶高了!其實(shí),我沒有長個子,是奶奶縮了 -- 腰彎了。另外還有,奶奶突然對我沒要求了。以前吃飯,大人動了筷子小孩才能開吃,有的菜,比如鳳尾魚罐頭,小孩還不能自己夾,需要等大人夾給自己。這一回,菜剛出鍋還沒上桌,奶奶就跟我說:你先<br>嘗嘗!吃完飯,小孩要收拾桌子,可是我剛站起來,奶奶就把我按住說:“你坐著別動,讓你爺爺收拾,咱倆啦個呱?!蹦棠涕_始記不住我同學(xué)的名字了。我回到家,奶奶會說:“嗯,有個同學(xué)來找過你了,名字說了,我忘了!”奶奶開始用借代修辭來指代我的同學(xué):“藍(lán)精靈”、“吃包子的”……</h3><h3><br></h3><h3>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吃氣”</div>
大學(xué)開學(xué)第一周,我就看見一個男同學(xué)。確切地說,當(dāng)時有一大堆人,可是我只看見了他。那些天上海老下雨,他對我一笑,我就覺得太陽出來了。那時我十六歲。我不知道,自己會在四十六歲的時候,借著回想奶奶的緣由回望這個時刻。大學(xué)四年,我們分分合合。合的一年,我?guī)厍鄭u,寒暄之后,我就把奶奶拉到廚房,問:“怎么樣?”奶奶說:“他將來不會讓你吃氣”?!俺詺狻笔且纯h土話,意思是受氣。我一聽就泄氣了:就這?這不是起碼的嗎!直到我結(jié)婚二十年,才突然明白,夫妻不讓對方吃氣,絕非普通境界。
后來的后來,奶奶還會問起:“小某現(xiàn)在怎么樣?” 我們那時已經(jīng)多年不聯(lián)系了,但是我回答:“他挺好的”,然后心里嘀咕一句:“他一定沒讓他太太吃氣?!?</h3> <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開窗</div>
世博會那年,我正住在上海,就請爺爺奶奶來上海住、看世博。我租了一輛輪椅,托爺爺奶奶的福,少排了不知多少小時的隊(duì),多看了不知多少館。奶奶開始像個小孩了。來上海的飛機(jī)上,她非要開窗透氣,人家說窗子不能開,奶奶說:“我去過那美國。人家的飛機(jī)就能開窗!”世博會去了幾次,她不想去了,我們自己去,她就不高興。我們還逛了幾個必去的游客扎堆的地方。在人多的地方,奶奶就有點(diǎn)緊張,使勁攥著我的手,讓我想起我小時候。我對奶奶說:“放心,你丟不了,我也丟不了?!?amp;nbsp;</h3><h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手藝</div>
我的兩個姑姑都像奶奶一樣巧手、能干。大姑做衣服水平一流,她給我做過兩面穿的面包服,一面是尼龍綢、一面是燈芯絨,而且兩面的口袋都是兩種樣式。小姑擅長編織。我和我的孩子們都穿小姑織的毛衣。我?guī)状巫屇棠探涛易鲆路?、織毛衣,可是奶奶說:“不用學(xué)。等你長大了,就沒人穿做的衣服了,都是買衣服穿?!?奶奶教了我不愛學(xué)的:縫補(bǔ)。她教了我好幾種手法:衣服磨破的洞和刮破的口子,得用不同的方法補(bǔ)。奶奶說:“笑破不笑補(bǔ)”,意思是,你的衣服破了別人會笑話你;可是沒人會笑話你打好的補(bǔ)丁。奶奶還教了我“鎖邊”,就是衣服開線了把邊鎖住。我到了美國,才知道鎖邊的手法英語叫Blanket Stitch.
</h3> <h3>我去年用奶奶教的鎖邊工藝做的圣誕小毛衣</h3> <h3>奶奶說:“傻老婆引長線”,就是縫衣線不要太長;“穿著連,討人嫌”,就是衣服要脫下來補(bǔ),不要穿在身上補(bǔ)。</h3>
這些小手藝我一生受用。可是奶奶有一樣沒有料到。奶奶說:“做飯不用學(xué),等你將來一做就會?!蔽椰F(xiàn)在做了好多年,都沒覺得自己會了做飯。
<h3>我把縫補(bǔ)的手藝傳給了兒子</h3> <h3>大學(xué)寢室里每個人都心靈手巧,老五和老六教了我織毛衣和鉤針。我給自己勾了一頂帽子,很得意,就動手給男友織一件毛衣。我用幾何分解的方法,分別織好了身子和袖子,可就是安裝不起來。只好等到假期回家,讓我媽幫忙。我媽把袖子拆了幾圈才勉強(qiáng)縫合。果然不合身,好在人家也沒嫌棄,稱為“溫暖牌羊皮衫”。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現(xiàn)在</div>
爺爺去世一周年那天,我打電話給奶奶,問她想不想爺爺。奶奶說:“怎么不想。老伴老伴,就是老了作伴。”接著奶奶簡短地概括了爺爺?shù)囊簧骸啊銧敔斒莻€好人,是個聰明人,他這一輩子值了?!吡撕?,自己活著受罪,也拖累兒女…”
今年夏天我回國看奶奶,問她想不想爺爺。奶奶沉默了一會,說:“我想不起你爺爺?shù)哪恿恕!?我拿來爺爺?shù)恼掌?,奶奶看了一會,沉默著什么也沒說。我想,人出生時是一張白紙;人老了,紙上所有的痕跡都漸漸隱沒、消失,最后還是一張白紙。
我覺得死亡不可怕,可是衰老很可怕??粗棠?,我甚至?xí)悬c(diǎn)生氣,氣她怎么老成這個樣子。我還以為,她會永遠(yuǎn)是我小時候認(rèn)定的、書上說的“勤勞、善良、聰明、勇敢”的化身。我覺得自己配不上奶奶無條件的愛 — 無論我是個天真無知的小女孩,還是個自以為是的中年婦女,奶奶都是一樣地愛我。
</h3> <h3>奶奶21歲時的結(jié)婚照<br></h3>